她一怒之下跑到城外的净慈寺住了月余。起初她总觉有人跟踪和偷窥,但她并未声张。那日晌午,她照例在后山凉亭休憩,然后出其不意,在浓密枝丫遮掩的亭柱后逮住了他——五年前“杀人越狱后饮鸩而亡”的赵青翟。
“你骗我。”明光的头脑一片空白,惊喜、愤怒和委屈一齐涌上来,“你没死。”
他长久地缄默,垂首捂着嘴唇压抑咳嗽。掌中丝帕上血迹点点,长长的乌发覆着清瘦如竹的脊背,病恹恹的,弱不胜衣。那张脸汇聚物华天宝,即便苍白气虚也无法减弱他雌雄莫辨的美貌。虽是女装打扮,却没有半点违和。
明光思绪混乱,恍惚记起他以前好像也做过此事。
一
第一次见到赵青翟时,明光才六岁。她趁人不注意搬了木梯爬上屋顶,又虚张声势地威胁底下的侍婢们不许上去。众人心惊胆战,一边温言相劝,一边去寻她的母妃。
“哼,母妃忙着拜送子观音,才没空管闲事呢。”明光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天,气势汹汹,“等月出东方,从这儿跳下去,自有神仙接本公主去遨游四海!”
“嗤!”稚气的嘲笑声响起,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慢悠悠地从廊角走出来,仰头看她一眼,当机立断顺着木梯向上爬。
“别上来!”明光奓了毛,色厉内荏地呵斥,“我真的会跳的!”
“公主跳也无妨,左右不过摔断手足,终生残废罢了。”他完全不受威胁,故意夸大其词吓唬她,“你的宫人可就遭殃了,估计要五马分尸。”
她满腹委屈,眼泛泪花,“你你你”地被气成了个结巴。
“公主不会愿意连累无辜的不是吗?”他好像知道她苦恼的根由,“别伤心,公主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帝姬呀。”
事后嬷嬷告诉她,赵青翟是赵氏庶子,入宫来给皇子们当伴读的。他的生母曾是艳冠京城的花魁娘子,他承母美貌,只比她大两岁。大抵是不受长辈宠爱、看惯人情冷暖,他行事面面俱到,进退有度。
明光降生时,洪涝成灾的江南暴雨骤歇,虹霞如桥横亘皇城。皇帝将她当成福星,赐名“禧”,昵称“小喜鹊”。她泡在蜜罐里长大,平素喜爱胡闹,赵青翟常来逗她玩,心力交瘁的宫人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六皇姐画了一幅喜鹊与枣斗法图。”
赵青翟尚未反应过来,她一本正经地拖长声音,打着拍子唱:“赵青翟,摘青枣,青枣青枣,喜鹊一口就吞掉。”
她是在调笑他呢。
“扑哧!”赵青翟一时间不知该夸她天真慧黠还是笑她幼稚无聊,忍俊不禁道,“什么斗法?那叫喜鹊衔枣图。六公主宫殿甚远,你总绕远路去找她玩,是因为喜欢她,还是因为羡慕她?”
明光闻言一呆。
六公主闺名玉藻,豆蔻芳龄,如锦绣沼泽里开出的一株洁白的水芙蓉。其母通透达观,同明光的母妃一样仅育一女,可她会说:“金银荣华不过身外物,玉藻才是我的心肝儿珍宝。”不似明光的母妃,只将女儿视为争宠求子的踏脚石。
“六皇姐诗画双绝,我不过求教而已。”明光昂首瞪圆了眼,故作不屑,“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羡慕旁人做甚!”
是虚张声势的睥睨姿态,悲伤却从纯净无邪的眸子里飞出来,像一根针,悄无声息地刺了赵青翟一下。他后悔自己的直言不讳,懊恼地叹了一声,见她气鼓鼓地等着自己附和道歉,又不由得笑了。
“世人本来就是互相向往着的。小喜鹊,我就很羡慕你。”
明光的挫败和愤恨霎时飞到九霄云外:“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他一本正经道,“有我这样好看的朋友。”
“王婆卖瓜!”她笑弯了眼,随即浮现出不自在的神色,嗓音含糊又别扭,“谁是你朋友呀。”
堂堂金枝玉叶,惹恼了稍稍一哄就翻篇了,难怪宫人们都说她表面娇纵,实则最好伺候。赵青翟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公主呢?尊贵到极致,天真到极致,明明心结暗藏,却从不迁怒扭曲,反倒生出纯挚而宽容的心性。
二
母妃终于诞下皇子,常年哀愁密布的眉宇间神采焕发,握着明光的手去摸婴孩软滑的脸,目光里的慈爱浓郁得像快要溢出来:“明光,瞧他多可爱,陛下一定会……”母妃笑了,手越攥越紧,“比喜欢你还要更喜欢他。”
明光吃痛挣脱,后退了几步。
她从来不抱那个新生儿,怕忍不住嫉妒,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
“明光若是男孩该多好。”梦境一遍又一遍重复往年记忆,高高的白玉阶、翻转的殿宇和天空,以及一片胭脂深红。她伏在父皇的肩头,看见母妃神思恍惚地望着自己,微蹙的远山眉盛着惶然和惋惜,好似凝视一个朝不保夕的梦。
小公主又不见了踪影。
宫人们怕主子责罚,偷偷向赵青翟求助。真是怪哉,他比她的生母和乳娘还要了解她。
赵青翟是在藕花深处找到她的。
她不知何处找来一艘小木船,居然划入了栽满荷花的池塘中心。赵青翟看见她时,她正仰面躺在小船上阖目休憩。双垂鬟髻散落,发丝凌乱地盖住脸,绮丽宫装裹着娇小玲珑的身躯铺展开来,似出淤泥而不染的粉莲。
她已经醒了,却假装安眠,微微颤动的眼皮彰显着不安。
赵青翟嘱咐随行的内侍折返,半个时辰后再来接,自己则踮脚挤进了她的小船。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赵青翟抿唇不语。明光忍不住好奇翻身坐起,扯着他的衣袖瓮声瓮气地催:“说呀!”
“直觉。”
她对这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满意,满脸写着“别糊弄人”。于是赵青翟戏谑地道:“喜鹊不都往屋顶、大树、花丛飞吗?”
明光羞得拿莲梗抽他,见他不躲不避,又觉索然无趣。
“听嬷嬷讲,我是子时三刻出生的。民间传言子时降世者十有八九是男婴,母妃翘首以盼,偏偏等来了一个我。”她背转过身,双臂环膝,嗓音沉闷如死水微澜,“若非父皇宠我,我恐怕活不到现在。可是……女孩有什么不好呢?”
赵青翟吓了一跳,呼吸发紧:“什么活不到现在?”
“那是母妃的秘密。”
他哦了一声,也没追根究底,以指为梳替她梳理乱发,笨拙地绾了个双丫髻:“男女皆是造化珍宝,降生自有真意,谁都无须妄自菲薄。人生苦短,冷暖自知,旁人如何想有何相干呢。”
这话耳熟又晦涩,她眨了眨眼:“听着好像六皇姐的母妃在说教。”
“公主忘记了,你六岁那年爬屋顶之前还爬过树,在树上喃喃自语,说的正是这两句话。”
小小女童哪能感言至此,分明是从六公主的母妃处听到,鹦鹉学舌安慰自己罢了。
明光偏着头努力回想,当时偷偷躲在树上抽泣,脚下一个不稳便摔了下去,怎料运气好落在了一个软肉垫身上。她以为是路过的小太监,怕被认出有失身份,提裙迅速跑开了。
“原来是你。”她鼓起腮帮子,折了一支含苞待放的荷花砸向他,圆圆的杏眼似怒似嗔,“你怎么老撞见我狼狈的时候啊?不许说出去!”
赵青翟含笑望着她,睫毛蝶翼般扑闪,拈起怀里的荷枝扬了扬:“受此贿赂,敢不从命。”
据说当初挑选皇子伴读时,皇帝一眼择定赵青翟,盖因他独领风骚的皮相。她平常不肯好好直视他,如今藕花深处小船轻荡,水面微波粼粼,恬静写意,面前仅此一人,便觉目眩神迷,满眼华光胜过日月昭昭。
少年如玉,煌煌无瑕。
三
小公主频繁揽镜自照,嫌自己生得不够精致,脸蛋偏圆、嘴唇略厚、鼻梁显宽……连两靥的梨涡都不一样大。旁人不免调笑,道她与赵小公子灵犀相通,真真般配。
她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口不择言:“本公主怎么可能瞧上区区弱质小白脸!”
赵青翟站在花圃旁静静地看着她。
海棠花枝横斜着在他脸上洒下半片阴影,他垂目微笑了一下,表情疏淡。明光一时间思潮翻涌,又羞又愧又心虚,还夹杂着丝丝苦涩。
年初六皇姐出嫁时曾道:“纵你言不由衷无意伤人,世人或慕你尊贵,或爱你娇俏,或喜你善良,总归没人会讨厌你。可是明光啊,往后你若有了意中人,就得学着坦率些。”
坦率些呀,明光。
当晚她找他道歉,灰心丧气好似霜打的花:“对不起,青枣。我……我不是真的那样想……”
赵青翟余怒未消,故意堵她:“不是瞧不上,那就是瞧得上?”
华灯初上,光影明灭不定,将少年唐突的戏谑衬得暧昧而旖旎。宫人们还夸他温柔体贴,处世从容练达呢,也忒无礼了!明光双颊涨红,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否认,只是垂目装没听见。
时光眨眼而逝,明光迎来了她的十五岁。
这一年风云变幻,百年难遇的少年英才姜琢赈灾剿匪,政绩斐然,成为天子的新晋宠臣,打乱了原本的朝局。东宫空悬多年,皇帝也终于有意重立太子,六宫为了争储不择手段。
母妃那四岁的幼子成了这场宫斗的牺牲品。
于是母妃就这样疯了。
毫无道理的,她把恨意悉数转移到了明光身上。明光看着她歇斯底里,禁不住笑出声:“您说为何死的不是我?母妃想必忘了,六岁时您为了诬陷别人将我推下台阶,若非父皇恰巧路过,我确实本该不治身亡。”
这就是母妃的秘密。
对明光而言,如附骨之疽的阴霾。
明光请旨微服前往净慈寺小住,为亡弟祈福。
寺庙清肃,香客大多是达官贵族的女眷。旁边搬来的一位闺秀很腼腆,整天蒙面低眉不说话。见明光颓唐消沉,便常给她送九连环、鲁班锁、泥塑之类解闷的民间小玩意儿,或是宫中没有的糕点。
有一回明光半夜被噩梦惊醒,赤足跑去佛堂大殿。枯叶碎石将一双细皮白肉割得伤痕累累,她恍若未觉,双臂环膝靠坐着香坛抽泣。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纱巾覆面的闺秀提灯停在她的面前,看了看,烧了热水帮她清洗伤口。
明光不肯配合,挣扎道:“别来管我!”
闺秀默不吭声,态度强硬地握住她的脚包扎。
明光羞愤不已,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声音软绵绵地斥道:“滚开,我命令你滚开。”
“小喜鹊,别和自己过不去。”对方终是叹了口气,音色清冽,“我很担心,总怕你想不开。”
明光僵住。揭开面纱,果然看到了赵青翟的脸。
男扮女装潜入寺中这样久,居然半点没露馅。
赵青翟给她披上鹤氅,蹲下身背她起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厢房。更深寒重,白霜铺在地上仿佛成了皎洁月华,少年背着他的小公主踩在月光上,两侧枝叶飒飒作响,像天地间一场独奏。
“舅舅告诉我,母妃的亲娘生她时难产,身体受损再无法生育,为此心生怨尤对着母妃非打即骂。后来外祖父扶了一位平妻,母妃越发成了外祖母的出气桶。”她搂紧他的脖子,埋头闷笑起来,“真奇怪,现在母妃好像活成了外祖母。”
赵青翟安静地聆听,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一直让自己别去恨她。”她说,“青枣,我不想变成母妃那样的人。”
“你不会。”他笃定地道。
“青枣,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他没吭声,推开门将她放在榻上,坐在一旁讲了三个故事才哄得她安眠。窗外风声越急,初雪骤降。他关上门站在台阶上,也不知在赏雪还是发呆。直到细雪盖住一地白霜,他的脑海里仍反复回荡着她的那句问话。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不,小喜鹊。”
风雪吹散了低低的话语。
四
赵青翟被揭穿后便离开了,每日黄昏皆有飞鸽传书来。
明光除了诵经礼佛,最喜欢趴在窗前,等待信鸽穿过街道和山林,带着一卷薄纸笺飞到她的掌心。信上多闲谈,他常讲些诙谐有趣的小故事,她则回以净慈寺见闻。不是什么重要的书信,明光却小心翼翼地收入木匣,放到枕边共眠。
渐渐地,她不再做噩梦,脸上重新绽开笑容。
山中幽静,她闲来无事学针线,练习了很久,磕磕绊绊做出一个惨不忍睹的金丝嵌玉香囊,美其名曰喜鹊衔枣绣纹,准备送给赵青翟当谢礼。但他已经连续三天不曾传信来,明光坐卧难安,索性偷偷溜下山去找他。
赵青翟重伤卧床。
听说手握重兵的宁川侯携亲眷回京述职,其女兰阳县主惊鸿一瞥,看上了恰巧路过的赵青翟,要招他为婿。能攀上这尊大佛,赵父自是欣然应允,遣媒人登门议亲。赵青翟后知后觉,誓死不从,遭兰阳县主的兄长一顿好打。赵父亦勃然大怒,绑他到宁川侯面前请罪,任凭责罚。
“人生来无法选择生身父母和亲族地位,其他可选之物如姻缘……”他跪在地上,背脊挺直,并无丝毫惶恐,“总该由自己掌握。”
为此,他又挨了三十仗。
棍上有倒刺,令他后背血肉模糊,几乎去了整条命。赵氏却像对待瘟疫一般将他迁到别院,任其自生自灭。而他的生母优柔懦弱,不敢抗争,只一味地躲在府内哭泣。
打听到这些消息时,明光感觉胸口像塌陷了一块,绵密无序的疼痛浮上来,在她耳边嗡鸣不绝。她突然明白赵青翟为何一直能理解自己对母妃的恨,因为同病相怜,因为感同身受。
就如母妃视她为争宠求子的踏脚石,赵家人只当他是装点门楣的物件,皆可随意舍弃。
但她尚有父皇呵护,而他什么都没有。
赵青翟伤重兼染风寒,烧得昏迷不醒。明光花钱把人抬到医馆,日夜守候。诊治的郎中医术平平,居然将他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他的意志力和求生欲太强。”郎中叹道。
赵青翟醒来后看到她的第一反应是笑,迷蒙的、温柔的笑容,衬得那副苍白虚弱的病容仿若旭日初升般明亮。
“梦里好像听见你唤我青枣,我就想我不能死,我得陪着你。”他的嗓音沙哑,“小喜鹊,你别哭。我不会死。”
明光的泪水吧嗒一下落在他的手背上。
“你为什么对我那样好呢?”她忍着哭腔,湿漉漉的眸子里全是愧疚和苦涩,“我甚至都没有关心你,留意你糟糕的处境……”
长夜幽深,四周寂静,簌簌寒风砰地撞开窗棂,吹得灯火荧荧摇曳,好似世间男女莫可名状的情思。赵青翟用指腹轻轻描摹她圆圆的杏眼、挺俏的鼻子和丰润的嘴唇,此时此刻,眼前人脱去了金尊玉贵的帝姬身份。
两心之距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莞尔:“你现在不是救我了?”
很多年前别人骂他卑贱,他撞见她躲在树上,一边哭一边说“谁都无须妄自菲薄”。接着她踩空掉到他怀里,像皓月落入凡尘唤醒了潭渊死水。小公主是破开阴云的千万束光,她天真、任性、爱胡闹,偏偏吓唬一句宫人将受重罚就能让她缴械投降。
他小心翼翼,唯恐滚烫的情意灼伤了她。
他怎能告诉她——
你光是站在那里,笑一笑,就已经足够令我勇往直前了。
五
回宫前夕,明光才记起送香囊的事。顾及坊间定情信物的风俗传闻,她特意强调:“喏,这是你男扮女装去寺庙陪我的谢礼。”
赵青翟知她脸皮薄,也不逗她,拿起来一瞧,见绣纹上喜鹊头似鸡身如豚,枣子棱角分明,丑得别具一格,顿时乐不可支。
“笑什么?”明光不满道,“净慈寺的师父们都说漂亮。”
赵青翟一脸诚恳:“好看,我高兴坏了。”
“算你识货。”她得意扬扬,冷不丁突然道,“没人帮你,待我回宫替你出气,教训一下那个不知羞的县主。”
他微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宁川侯炙手可热,陛下欲将其扣留京都分散兵权,正是剑拔弩张之时,随意招惹恐生事端。最重要……”他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总之,莫逞一时意气。”
明光含糊应声,转头处处刁难兰阳县主。
谁知对方逆来顺受,难堪至极也不过低眉垂泪,哀声反问“兰阳可曾得罪过公主”。明光见状颇为不安,细问之下得知逼婚一事是她父兄强行出头,不由得愧疚不已:“青枣,我们错怪她了。”
她一心弥补,以致对那位外表温柔娴静的侯府闺秀毫不设防。
赵青翟总觉得不对劲,却也没料到她竟敢设局毁明光的清白,假造他的信件约明光偷溜出宫,并撺掇落魄世家子弟配合。后来他无数次庆幸,庆幸自己事先有戒备,抢在那世家子弟之前赶到,让阴谋龌龊落了空。
那天晴空碧透,青石板两侧的花圃里残雪尚存,反射的一点微光刺得赵青翟眼角泛红。他抱着昏迷的明光走出幽静的园子,面色平静,衣裳却汗湿大半,无人窥见他心底惊涛骇浪的震怒。
“莫名其妙就困了……”明光醒后浑然未觉,“今日春社祈神,我们去逛庙会吗?”
赵青翟敛眸颔首,终究什么也没说。
街道喧杂,明光兴致勃勃地左看右瞧,在各类杂耍间流连忘返。赵青翟怕她走丢,只好去牵她的手。周遭人声鼎沸,她默默扣紧他的十指,佯装不经意又充满暗示地道:“青枣,父皇要为我择婿。”
暮色暗沉,空中陆续升起祈愿的孔明灯。明光左手也提着一个,右手执笔写下“如意”二字,余光瞥见赵青翟题的字——喜乐昌隆,永以为继。
愿望飞上了天。
兰阳县主怂恿的那个落魄世家子弟溺水而亡,死无对证,尘埃落定,真相悄无痕迹地淹没于权贵的翻云覆雨手。赵青翟的伤痊愈,只留疤痕。他在一次寻常宴会时请兰阳县主一叙,随即毫无征兆地……当众杀了她。
此案当判偿命,痛失爱女的宁川侯却为了折磨他奏请亲自处置,几乎将所有审讯的刑罚用了一遍,最后还拿他试药。赵氏害怕牵连,主动与他断绝关系。倒是近日朝中得势的天子近臣姜琢不知为何帮了他一把,从宁川侯手中抢人,把死刑硬生生地改为流放。
“宁川侯要在流放途中除掉你。”明光偷偷探视,隔着斑驳的铁门低声道,“我向皇兄借兵,埋伏在京城五十里外……我们两个人一起逃。”
“你不问我为何杀她吗?”
她摇摇头,转身走了。
赵青翟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兰阳县主刻毒的话:“什么最受宠的小公主?陛下养的金丝雀罢了。若她当真失了清白,陛下会不顾一切替她讨回公道,还是装聋作哑顺势嫁女?”HttpS://WWW.hLχS㈨.CōΜ/
“你猜,”她掩唇笑了,“御书房密折里有无提及此事?”
皇帝知道。
赵青翟眉目冷峭。他早看出皇帝对明光的亲情浮于表面,并不十分吃惊:“只因公主曾为难你,你就要毁她半生?”
“你喜欢她,我便成了逼婚不成的笑柄。”她的目光像蛇觊觎艳丽的果实,带着可笑的恨意,在少年人精巧无双的面容上逡巡,“可我得不到的,凭什么一只天真愚昧的金丝雀能拥有呢。”
从小到大,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若有,那不如毁掉。
可惜天不遂人愿,赵青翟熬过了伤病之危,明光躲过了阴谋之局。
兰阳县主的眼里写着“绝不善罢甘休”,赵青翟便想,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六
明光的逃亡计划很顺利。她装病独处,然后换上宫女的衣裳悄悄出宫,与皇兄麾下人马会合劫囚,有惊无险地救了赵青翟。
替他上药时,明光的泪水止不住地似珠串滚落,不小心滴在伤口上,他轻轻咝了一声,她越发慌乱无措,连声道歉。赵青翟何曾见过她如此狼狈的样子,心念一闪:“小喜鹊,你都知道了?”
这话令人摸不着头脑,明光却下意识地快速摇头。
摇到一半,她望见他了然的表情。
幼时母妃厌恶她,她能振振有词地反驳“我有父皇”。直到阴差阳错窥知兰阳县主落败的阴谋,以及皇帝闻讯后无动于衷甚至是有意放纵的态度,她方知父皇的爱不过是金玉其外的危楼,浅薄无情,没有真心。
亲情从未青睐她。
明光偏过头,喃喃道:“你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不知道。”
赵青翟心里涌现窒息般的绞痛感,想安慰她“别哭,我会永远爱你”。可话到嘴边却变成:“眼见不一定为实。小喜鹊,相信我,陛下是爱你的,所以不必难过。”
半月后,明光一觉醒来,幽僻的小屋里跪了一地宫人。
显而易见,赵青翟偷偷将他们的落脚点传回了皇宫。
“逃亡路途遥遥,颠沛流离,你当真不后悔?”他曾这样问她。
明光摇头,偷偷把因为煎药而烫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那便值得。”他笑了笑,一双潋滟生波的眸子里仿佛装了烟雨桃源,漂亮得不可思议。薄暮投入的霞光照在他的脸上,神采焕然,艳色堪比百花争妍。
明光后来想起那个笑容,迟钝地品出了烟花燃尽时璀璨而萧索的意味。
“值得”二字原是赵青翟对他自己说的。
回宫之后,皇帝罚明光禁闭思过。
与其称为惩罚,倒不如说是调养。明光瘦得厉害,夜里总睡不安稳,昏暗的寝殿暖香浮动,好似化成无处不在的细丝,勾着她一遍遍重温那些心动又心酸的旧日光阴。而梦境后半段,永远是赵青翟独自离开,遇险丧命。
许是受梦魇影响,噩耗传来时,明光意外地很平静。
听说他被宁川侯的人抓住,送给偏远之地嗜好龙阳的豪绅当禁脔。赵青翟不愿受辱,服下剧毒七窍流血而亡。消息出自新晋左相姜琢,乃是秘闻。明光原本不信,但他拿出了信物。
一个血污的香囊,绣纹依稀是四不像的喜鹊和棱角分明的青枣。
她攥紧香囊:“你不惜得罪宁川侯,屡屡出手救他,总该有所图。”
“下官是陛下的人。”姜琢意味深长地道,“公主拥有世间独一无二的爱。”
明光瞳孔一缩,微芒乍起,像枯木遇水发了芽。
七
那个天真顽劣、爱撒娇的小公主好像又回归了。
皇帝原谅了她一时的“糊涂”,宠溺更甚,父女之间似乎半点隔阂也未留。择婿一事重新提上议程,拖拖拉拉,最后定了明威将军薛偃。
薛偃品阶不高,凭借驸马的身份平步青云,体贴、识时务,又有野心。他们一直相敬如宾,但公主与驸马成婚数载分房而居,也是府内公开之事。皇帝驾崩后,明光失了势,他仍然容忍着她的坏脾气,只不过较先前放肆一点,开始纳妾。
外人都道驸马温良忠厚,他要纳妾,即便时机颇具争议,也没人会说他的不是。
明光虽然生气,却懒得多管。她跑去净慈寺躲清静,熟料竟重逢“已死之人”。
赵青翟还活着。
死而复生纯属无稽之谈,“服毒后尚存一息,侥幸被路过乱葬岗的医者所救”的解释亦不可信。这其中必有隐情,明光清楚他不会坦白,思绪前所未有地敏锐,直接下山拜访姜琢。
“当年授意你救他的果真是父皇吗?”
这话倒是一针见血,格外敏锐,姜琢笑得一脸无辜:“下官从未说过先帝下令救赵青翟。”
“你明明……”愤怒戛然而止,明光记起了那句似是而非的“下官是陛下的人”。
“我答应他不主动告诉你真相,但既然公主问起……”姜琢完全没有守口如瓶的自觉,顿了一下道,“我救赵青翟,是因为他对我有用。”
宁川侯曾拿赵青翟试药,百余种的毒药和解药,无一致命,却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比刑罚更煎熬,比疼痛更难挨。可赵青翟活了下来。姜琢欣赏他这种坚韧不屈的意志,也需要一个世人眼中的死人和百毒不侵的美人替他完成暗处的布局。
“那时我正将出使别国,危机四伏,而他的弱点在于公主。所以我们做了一个交易。”
皇帝对女儿的宠爱如同旭日下岌岌可危的露珠,华而不实。赵青翟想遮掩这段令明光崩溃的真实,守住她最渴望的亲情,使她远离困苦,喜乐荣华,终老于花团锦簇的美梦中。为此,他必须借助姜琢的权势。
“皇兄肯冒险借兵给我劫囚……”明光愣怔地坐在那里,终于触及相隔几载的真相全貌,“莫非也是你推波助澜,以我为障眼法……”
让赵青翟的逃逸、被抓和死亡变得合情合理,无人生疑。
姜琢面色坦然,默认了。
“好手段。”她讥诮道,“姜大人不愧为当朝权相、国之栋梁。”
姜琢不动声色:“当时他若背弃交易带公主远走高飞,我不会阻拦。”
那个时候赵青翟犹豫了。他甚至连她皱眉都觉得心疼,更遑论拉她走向万劫不复的逃亡和饥寒交迫的苦难。
明光缓缓起身,窗外照入的日光盘桓在她脚下,一眨眼,忽又隐去了。天上阴云蔽日,她踏出厅堂,却觉得外面的光亮太刺眼,痛得脑袋眩晕,无法思考。
“小喜鹊。”
她循声望去,只见赵青翟从长廊尽头朝她奔来,面容煞白,步履凌乱,是难得一见的焦灼失态。明光转移了视线,面无表情地问了姜琢最后一个问题:“他既为你效命,现在又为何出现在我身边?”
“你不知道?”姜琢有些吃惊,叹了口气,“当年宁川侯在他身上试药,侵蚀五脏六腑,早就回天乏术,如今已时日无多。”
赵青翟匆忙而来,拉着明光就要离开,正好听到姜琢痛心疾首地道:“说来真亏,他只投效我五年,我却要确保公主后半生的荣华安乐。”
此话一出,他便明白,到底没来得及阻拦,她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真相。
八
那天晚上,明光喝得酩酊大醉。
她靠在冰凉的石阶上看着掌心的旧香囊发呆。廊檐灯笼高悬,融融华光照亮无星无月的一方暗夜,如同一幅名画。而她是画中酡颜绮丽的点睛之笔,着墨太多,眉目间的凄恻纤毫毕现。
赵青翟被她晾在公主府外,他翻了墙才进去。他身体虚弱,身手倒是敏捷了许多。明光冷眼盯着他,醺醺然地嘲笑道:“我可以一辈子假装快乐,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想要我这样吗?”
她在怨他,怨他的自作主张。
暮秋寒气袭人,赵青翟解下披风裹住她,将她打横抱起来送进屋。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衣襟流下来,润湿肌肤,一瞬间仿佛化成灼人的烈焰。
他停下脚步,垂眸看着她道:“我不该让你发现我还活着。”
“你还不明白!”明光从他怀里挣扎着下去,摇摇晃晃站定,把那个喜鹊衔枣绣纹的旧香囊往他脸上丢,话里带着哭腔,像是从肺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我情愿同你一起死在逃亡路上,也好过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悲伤浸润了她的瞳孔,执拗如风虐雪饕之中将熄未熄的星火,让她那双含泪的眸子动人至极。
“我并非蠢得无可救药。青枣,我无意让你竭力达成的心愿落空,所以这几年我从未主动去追究那些旁枝末节的漏洞。我也想如你所愿那般快乐。”她哑声道,“可我很痛苦。”
“你不在,我很痛苦。”她重复道,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赵青翟愣怔地看着她,苦意如藤蔓疯长,冲撞出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痛不欲生。
“我明白。对不起,小喜鹊。”他伸手替她拭泪,仍是道,“可我不后悔。”
世间磨难多险恶,他见识过也体会过,故而庆幸,她一生都不必品尝。
明光向薛偃提出和离,赵青翟成了她的第二任驸马,可惜半年不到就病逝了。他原本顾虑颇多,试图让她放弃成亲的念头。可明光告诉他不用担心,她势必会有第三、第四个驸马,他将信将疑。
“得到方无遗憾。你没听坊间盛传我喜欢英武男子而厌恶貌美过甚者?”她冷笑。
赵青翟没吭声,次日便为自己贴上假胡须,画了极粗犷的眉毛。
她乐得前俯后仰,转身却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很多年后,她果然有了第三、第四个驸马,由姜琢牵线搭桥,顺畅得匪夷所思,他们身上没有一处像赵青翟。人们津津乐道她的风月,姜琢则始终忘不了赵青翟死时她的眼神,让他无端想起一句话。
她的天真依旧,爱情早亡。埋藏的不为人知的审美,长着她心上人的模样。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倾城雪的你似星辰
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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