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天边还残留隐约的一点蓝,斜切的夕阳藏在混沌的晚雾里,釉红的一抹,像欢场女子留在情郎衬衣领内的一枚唇印。
杜连翘抚摩着无名指上的钻戒,将赢牌的喜悦悉数掩进上扬的嘴角里。伴着电灯霎时间全部熄灭,头顶的天花板上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喧哗声,有人惊呼:“着火了!”
人群像被泼了开水似的散开,杜连翘被挤得站不住脚,推搡间,连鞋跟也崴断了……
最要紧的关头,有一只温厚的手伸过来牵住了她。
那人将她护在自己宽阔的肩背后,在黑暗里引她前行。指尖星火热烈地绽放着,她只听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浑身血脉澎湃的涌流声,眼底虚影憧憧,他是浩瀚里的一束光。
到了门口明亮处,滚滚浓烟向夜空抛散,目光交接,杜连翘的心骤然停跳了一拍,那好心人却蹙了眉,很快地松开手:“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他的眉眼略显局促,但仍是淡然的,连笑里的歉意都恰如其分。
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阿楝。”
他应声回眸,向她微一点头便要告辞。
她喊住他,声音有点发颤地问:“能认识一下吗?”
“我认识你的。”他又笑了——他若是笑起来,连三月好春光也要失了颜色。杜连翘的欢喜就像数九天里檐前挂的冰凌,还未摘得的晶莹,倏忽碎成一地狼藉。
因为眼前的人递来一张名片,客气而疏离地道:“很高兴见到你,祝太太。”
2
论起祝姓,那可是要羡煞了半个上海滩的小姐太太们。
捏住全国药材命脉的妙春斋的经营者是杜连翘的丈夫祝青山,事实上,杜连翘的父亲杜安才是妙春斋的掌权人。她爹看重祝青山的才能将他笼为己用,又将女儿杜连翘做牵线搭桥的筹码。因此她的婚姻,不过是一纸披着华裳的笑话。
类似祝氏夫妇郎才女貌的溢美之词布满小报,然而他们离心离德,从未配得上“夫妻”二字。
再见江楝,照旧是在一场牌局上。
上次利顺德饭店电箱短路引发火灾的险情仍是津津乐道的话题,东道主金太太撩了撩新烫的卷,插进来一句:“哎,新近红的话剧你们晓得吧?”
“跟你们讲,那个男主演哦……”她尖着嗓音,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江楝!”
陡然调高的嗓门吓得杜连翘手一颤,麻将牌滑脱到织花地毯上。有一只手替她拾起,越过她的肩送到她面前。他温声一句:“又见面了,祝太太。”
她有些慌乱,微微侧身,点头致意。
金公馆外有笔直的沥青马路,被大太阳晒得热汪汪的,似一摊沸腾的墨,“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杜连翘伸手碰了碰雕花大铁门,那铁栏杆也是滚烫的,手心、头顶、脚下……哪里都是滚烫的,将她翻来覆去地煎烤。
左等右等也不见自家司机,倒是那穿长衫挺拔如竹的男人走过来:“祝太太。”
利顺德饭店外有过一面之缘,他依旧礼貌妥帖:“我看司机大概被什么事耽搁了,祝公馆在霞飞路,正巧顺道,可要一同走?”
他的音色低而浑厚,挨近了听,仿佛诱哄般,她轻易便被他蛊惑。
两人走至十字街口,他又起了兴致,指着不远处问她:“祝太太想不想乘电车?”
她是杜家小姐,锦衣玉食娇养惯了的,出门有小汽车接送,自然是没坐过电车,等电车到了跟前,他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牵起她的手一步登了上去。
他撑开双臂,隔断人潮,将她圈在两处座椅间的安全区域里,这样近。她还有些不真切的感觉,他是细长的眼,纤密的睫,一双远山眉,很正派的英俊。她莫名觉得熟悉。
她身后座位上的青年抱着一捆杜鹃花,枝枝蔓蔓的红潋滟地颤着,跌到灰玻璃里漾起层叠、妩媚的涟漪。车在坡道急转弯,她踉跄一步,扑进他怀里。一刹那,心跳声大得撼动天地,分不清谁是谁的。她害羞得连耳朵尖都泛红,他看着,心头蓦地弹起一丝悸动。
电车驶到霞飞路摇铃,分别之际,他唤她:“杜小姐。”
她眼里有分明的诧异。他有一颗世事洞明的心,仅凭两次见面,就瞧出了祝公馆这对夫妻不过担个虚名。
“我想杜小姐大概不喜欢“祝太太”这个称呼,”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门票放进她的掌心,“周日晚若有时间,还请杜小姐赏脸。”
同那张票一起的,还有他指间变戏法似的绽出的一朵小杜鹃,五瓣红蕊,娇滴滴的模样。
“车子一颠,那花飞了不少,”他眨眨眼,“我就借花献佛了。”
姗姗来迟的暮色四合,半盏夕阳只剩边缘还涂着一刃嫣红,余晖似是满盈的酒浆,倾倒出嫣红的色泽。她一手挡在额前,一手举高门票,指尖摸过那烫金的名字,还残余着他的体温。她贪恋那温暖,来回摩挲了几遍,心雀跃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那人早已离去,然而她至此才唤出声来:“江楝。”
小心翼翼的,像一个隐晦的秘密。
3
江楝在国立暨南大学的戏剧学专业任教做讲师,排了一出话剧《密战》,一炮而红。剧院里碰见不少熟面孔,她有些惊讶,没想到他有这样大的能耐,沪上名流来了一半。
“他靠着好大树哩,金太太愿意捧他——”段总督的姨太太怪腔怪调。
“祝太太你可不要着了他的道呀,面上好听叫一声先生,其实就是拆白党,专勾着太太们往上爬的……”
话虽然讲得难听,杜连翘也不好拂她的面,敷衍着应到开幕。
他扮演的是一位黄埔军校的学生林念甫,情绪拿捏到位,台词震动肺腑,举手投足间牵引着全场的目光。晚年的林念甫由另一位年龄稍长的演员扮演,江楝下场后就坐了她身旁的空位上。
林念甫一生颠簸,洒尽热血只为中华民族之崛起。演到英勇就义的高潮时,杜连翘眼泪都要掉下来。
“愚蠢。”不合时宜且粗鲁的点评。
声音低,却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于是她泪眼蒙眬地擤着鼻问:“什么?”
“世道乱成这样,北边的日寇虎视眈眈,当权者却在搞内斗。老百姓的命是最平贱的,死了,就没了,活着才顶重要。”他叹息。
她尚在揣测意思,他探身过来,眸中流光溢彩,一眨一瞥,像猫挠在人心上:“哭花了脸不好看,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领着她避开众人,悄悄溜到剧院的东侧门,却意外遇上了一场雨。再折回去势必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两人索性就倚着墙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他脸上始终挂着淡然的笑:“杜小姐肯定猜不到,我原是学武生的,跟着北平一个戏班子,后来北边打仗打得凶,台倒了,就跟着逃难的队伍往南走……”一程秋风携秋雨,摇得近旁的树杈咔嚓作响,焦黄的叶子哀哀□□着,落在他们脚边。
她倚在他对面的墙上,安静地聆听。过道太窄,她伸手就碰到他嘴边粘的假胡子。
太暗了,他看不清她的神情。脑袋里“轰隆”一声,不及细想,他已抓住了她欲收回的手臂。气氛添了暧昧,两双眼睛对望着,她柔柔地喊了声“先生”。她的妆因之前的泪水变得斑驳,他替她将残余的脂粉擦净,露出一张皎白如荷的面孔:“你这样,好看得多。”
彼此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有两束车前灯明晃晃地打过来。
祝青山撑伞立在车边,面目尤为冷淡地看着杜连翘:“我来接你回家。”
十里洋场的霓虹一寸寸掠过杜连翘的眉眼,她点了支烟,将车窗摇下一条缝隙。风灌进来,吹散了身侧人的言语:“爹在和平饭店订了个包间。”
她极敷衍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权当应和。
祝青山一手扶着方向盘,腾出另一只手来抓她的手腕,被她躲开。他轻嗤了声:“别忘了你嫁的是谁。晚上有桩生意要谈,你就是装,也得在人前装出个笑脸来!”
他说得一本正经,她却不由得要发笑。这丈婿二人倒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遥想当年在北平,杜安为了入赘富户崔家,不惜抛妻弃女,数年间耍尽卑鄙手段夺了崔家的妙春斋,这才将她接回去。她没当几年“杜小姐”,又被他送出去做了“祝太太”。
“权”“利”二字铺成一条冗长的道路,她只是其中一块踏脚石,最亲的人踩着她的血肉,匍匐在暗处,等待着厮杀来临的那一刻。
好在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被欺骗和利用;好在她不爱他们,他们便伤不到她。
“别和那个江楝走得太近。”
“为什么?”
他毫不避讳:“因为这些人看中的都是你杜小姐、祝太太的身份。”
自回忆里抽身,烟烫了手指,她不动声色地藏起来,反正也无人替她心疼。
原是她不配。
腕上那只细细的赤金镯被她掐紧了,锢得她手腕生疼,锢得她身体里脆薄的灵魂发出“吱吱呀呀”震颤的痛呼。满月如钵,穿过车玻璃的圆满的胖影落在镯子上,被绞麻花纹碾得稀碎,一如她第一眼种下的爱慕。
缩进这长寂寂的清冷深宵里,羞赧到无颜面世。
4
此后,杜连翘便有意躲着江楝。
金太太邀她来凑牌局时,提了句“江楝被人打了”,顿时惊起一桌八卦,猜测这俊俏小生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谁晓得呢?”金太太唉声叹气,“亏我还想提携提携他,他倒是个没福气的!”
她摸着牌,面上言笑晏晏,心却骤然凉了大半截。
稀疏的雨丝串成帘,暮色里蜷伏着大朵水墨般的云,泼泼洒洒,将烟火人间的迟暮洗濯一新。杜连翘提着乌骨鸡煲,循着地址找到江氏公寓。摁响门铃,她紧张得手心出汗。千万般念头闪过,也未想到门后是道窈窕身影。
她认得这个眉眼雅致的女子——纪秋绫,江楝的话剧搭档,也是利顺德饭店失火那晚,他错将自己认成的对象。
她失了浑身的力气,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笑话。可纪秋绫竟热络地缠住她的手臂:“杜小姐你来得巧,我还有应酬,麻烦你好好照顾阿楝了。”她语速快,溜得也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杜连翘原想来问候一声就走的,结果莫名其妙被硬塞进了客厅。楼梯拐角那儿响起咳嗽声:“秋绫?”见到她后微一顿:“是你。”
她一手提着汤煲,一手拄着柄绸伞,伞面还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一袭烟蓝旗袍,腰间绣了几枝并蒂连理,身段姣好,鬈发微微凌乱,堆在她如玉的颈间。她笑了笑,这一笑久别重逢。
两只瓷碗,鸡汤金黄,撒着碧绿葱花,卖相很是诱人。
他隔着桌子一把抓住她细瘦的手腕问:“为什么躲我?”
她吓了一跳,汤匙跌到碗底,溅起几滴汤汁,她的泪也跟着滚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压抑的汹涌的感情要将她揉碎吞没了。她想说江楝我喜欢你;她想说我初见你就觉得熟悉;她想说可我已经嫁人了……她想说的话有好多好多,却一句都不能说。
她哭得抽抽噎噎,委屈极了。他见她哭,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要怎么哄她。
后来,他用了最简单的方法来止住她的眼泪。
这一晚的雨声是最好的,是珠玉落银盘,点点滴滴敲醒睡眼惺忪的黎明;这一晚的月色是最好的,是青纱遮天穹,影影绰绰里的每颗星都是秘密。
这一晚的吻是最好的,是他吻她,唇齿间是他淡淡的烟草味,和她玫瑰色唇膏的甜香。
她稀里糊涂做了别人的妻子,却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她擅于交际,浮华场中自有一套手段,但其实纯情得要命,哪里经得起他这样的挑拨。那个吻辗转在她唇上,他的手指插进她的发,她觉得自己像饮了一壶酒,醉倒在他怀里,醉倒在一个旖旎的梦里。
这场梦,倘若不会醒来,才是最圆满。
5
杜连翘的爱情来得迟,却来势汹汹。圈子里风言风语不断,都叹江楝好手段,丢了一个金太太,又搭上个祝太太。
祝青山劝过她,之后也就撒手不管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是他们这段夫妻关系最真实的写照。只要他们还能逢场作戏,妙春斋还有利可图,她爹也不会找她的麻烦。
院中的苦楝树叶子落尽了,破碎的云翳处漏出熹微晨光,三两只麻雀扑棱棱地振落瓦檐上的积雪,载着她的目光,晃悠悠斜着远去了。
“江太太。”笃笃的敲门声打破她的思绪。
是隔壁的林太太送来一篮新鲜果蔬。一冬覆一秋,远离沪上,她在重庆这小四合院里,竟阴差阳错成了邻居口中的“江太太”。江楝作为国立暨南大学的讲师,受邀来重庆参加学术研讨会,将她也带来了,美其名曰“散心”。
时日渐久,她依旧唤他“先生”。好像这样,他们便只是师生,而非上海的花边小报上添油加醋宣扬的“不正当男女关系”。
山城有曲曲折折的小径,沿途栽满法国梧桐,他骑一辆蓝牌自行车,腋下夹着教案,车铃“丁零零”一路响到山脚。她喜欢坐在他的车后座上,攥紧车杠,趁着风声嗫嚅:“先生布置的诗太难了,背不完……”
他耳尖,一条长腿支住车身,掉头问她:“你说背不完?”
她苦兮兮地一缩脖子:“背得完……”
他叩了一下她脑门:“做学生,最要紧的就是勤奋。”
她半真半假喊他一声“先生”,他就真端起先生的架子来,教她识文辨字。她年纪轻轻便奉父母之命嫁了人,整日喝茶听戏推牌九,接触的都是旧时代的糟粕。如今提倡民主自由,她也被他带离了老上海的旋涡,合该学些新东西。
农历腊月初八那天,她在厨房里忙了一下午,将一锅腊八粥熬得软烂香甜,粥香丝丝缕缕,裹着她一颗浮萍般的心。
他回来了,捎来一身风霜。
她没察觉到不对劲,奉上一杯酒,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多谢先生这段日子的教导。”
两人一坐一站,影子双双叠在青砖地上,像对交颈鸳鸯。这一躬鞠得毕恭毕敬,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她才抬起脸来,一双剪水秋瞳里攒了两汪莹莹的泪。她说:“我要离婚。”诚恳的、坚决的,这是她第一次向命运宣战。
那时候眉月初升,摇曳的清辉衬得他面色惨淡。他歪歪斜斜站起身,像醉了酒:“再想想,再想想……”
她急了,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不是先生教我要大胆挣脱封建桎梏,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迟早会被抛弃,先生难道都忘了吗?”
事已至此,她是把一颗真心剖给他看,可他竟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不留半分情面。她的泪簌簌而落,如坠冰窖,绝望地松手,却发现手掌上沾满鲜血。
他鸦黑色的大衣落地,里面的月白长衫被血糊得难辨颜色。
下一刻,月白色的影子倒在血泊里,像有一轮月亮沉进了迟暮时锈红的海。
6
江楝在医院醒来时,正撞见她坐在床边削苹果,眼底黛青色浓重。他绝口不提自己为何受枪伤,她也不问,两人默契地选择缄口,似乎只要不说,日子就能糊里糊涂过下去。
那宝贵的一个多月,竟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光。
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怕苦。一碗黑黢黢的中药端上来,她以身作则,先灌一大口,不得了,这苦——也太离谱了些!
他往她嘴里塞一枚甘草梅子解苦,舌尖顶着那圆鼓鼓的核儿,她含混地告诉他:“北平有……我小时候最喜欢。让人找遍上海,一尝……”
她拉长声调:“哎哟,酸掉牙!”顽皮吐舌的小动作将他逗笑了。
“先生多笑笑吧,”她伏在他床边,神情娇憨,“先生笑起来可比板着脸好看多了。”
床脚两架落地灯拖出颀长的两笔,灯影婆娑,起了淡黄色的毛边。朦胧的古画般的境地里,他眼似荒山,却自那萧条之隙渗出一条涓涓细流,抚过她的眉,抚过她眼角那颗朱砂,抚过她脸上每一寸领地。
“连翘。”他轻唤她。
“嗯?”
“我们走吧。”
“好啊,先生想去哪儿?”
“去美国、英国、意大利,随便哪里都好,只要我们……”他越说声音越低。他们都清楚,这是痴人说梦。她身上牵扯着杜、祝两家的势力,是逃不掉的天罗地网。
而他?他是个她看不透的谜。
夜晚静得落针可闻,轰隆隆的雷声遽然四起,他知道她怕,将她搂进怀里,给她唱《红鬃烈马》里的那段“银空山”。许久不练的戏腔重提,少了几分铿锵,多了几许柔肠。隔着单薄的衣衫,他胸膛的热度一点点递过来。
她伸手攀住他的肩膀,听雷滚云霆,听雨拍窗棂,听他在耳畔喃喃自语:“连翘,连翘。”
“你老叫音我干什么?”
他压着嗓笑:“我喜欢连翘这味药。”
她鼻子一酸,瓮声道:“连翘可苦得很。”
“苦也不怕,有甘草梅子呢……”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脖颈间有淡淡的药香,喃声渐低,在睡梦里似乎还念了个名字。三个字,她努力捕捉,终是没听清。
第二天醒得早,她起身去打热水,回来时在病房门口撞见一抹曼妙身影。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皱巴巴一件素旗袍,趿着拖鞋,乱糟糟没打理的鬈发,丝毫不修边幅,有些无措。
是纪秋绫。
女子闻声望来,温婉一笑:“杜小姐。”
7
错过腊八,元宵节令正逢三月桃花春,江楝无视医院规定,偷偷带杜连翘去看灯。一条长街望过去,宛若天上的璀璨银河被搬到了人间,盏盏如星。他在一家卖竹篾灯的摊子前驻足,挑了一盏给她。
罗纹宣纸上一株千叶黄花笔意灵活,她转着竹篾灯的手柄,只是不吭声。
“连翘。”他感到惴惴不安,为她这段日子突如其来的冷淡。
她似没听见。
“连翘。”他微提高声调。
她停住了,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过来,墨般的眸里尽是冷霜。他快步上前牵住她的手,以防走散。远处数盏孔明灯徐徐腾空时,欢呼声鼎沸。他和她十指紧扣,指尖星火热烈地绽放着,一路扎进心底。
依稀记起初见时,他也是这样牵着她,也是这样将她护在身后,黑暗苍莽,他曾引她前行。晃神间,那股烟火味似乎又回来了,逼得她呛出了眼泪。
“你是谁?”她冷声问。
牵着她的手略一滞,但脚步未停。她望着他笔直的肩背线条,一字一句,像是对血肉的一刀刀凌迟:“你是国立暨南大学的讲师吗?”
“你来重庆是为了参加研讨会吗?
“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吗?”
“……”
“所以,纪秋绫说的都是真的。”末了,杜连翘几近哽咽。
这一步步,踏过苔藓湿滑的青砖,心像被抛在大海上,浮浮沉沉腾挪跌宕。话音落定,他们的去路也被护城河截断,似一场大梦注定要醒。
再回首,她已泪流满面:“是为了妙春斋,对吗?”
他不是她的先生,不是她的江楝,他是《密战》里的林念甫,□□地下分子。借国立暨南大学的名号,以演话剧作伪装打听各界消息,周旋在上海、重庆、延安之间。妙春斋即将与日军签定协议,为日军占领的华北地区供应药材……
她是杜小姐、祝太太,杜是杜安的杜,祝是祝青山的祝。
——“因为这些人看中的都是你杜小姐、祝太太的身份……”
——“杜小姐,我知道真相对你太残忍。但是,阿楝和我是有婚约在先的……”
她是乱世浮萍,她是骤雨海棠,她半生受人摆布,不懂情爱为何物。她有幸遇见他,就像深渊里偶得神祇的照拂。她依赖着他,攀附着他,她是一株菟丝子,而他取尽她最后一滴养料,踅身将她推进更凄惶灰暗的沼泽。
“为什么要骗我!”她发疯似的去砸他,“为什么偏偏是你,江楝!为什么是你骗我!”
他任她发泄,一下比一下重,直至被推搡进河里。他浑身湿透,狼狈地从浅水滩里撑起身来,期期艾艾地唤她。
“连翘。”
那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隔千重阑夜,隔万盏灯火。人提着灯,灯映着人。花枝的疏影横斜在灯罩上,背着光,她的脸看不分明。唯眼角那颗朱砂痣,在孔雀蓝的莹澈的天里,灼灼地红着,清冷而寂静。
灯是微醺的黄,她是绮艳的红,令他动容:“如果我没有……”
他未说完的话被她打断在风里:“可是江楝。”
她说:“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长街之上,灯若孤星。他眼里的眸光,随着竹篾灯里一簇将熄的烛火,暗淡如灰烬。
8
1937年,北平、天津沦陷。
1937年,上海、南京沦陷。
1937年,无数陷落的城,无数的生离死别里,还埋着一件被人们遗忘的事——就是重庆西南医院的一场火灾。
那场火来得蹊跷,在深夜起势,由一间病房蔓延至整个医院,将巍巍大楼烧成破砖烂瓦。火舌舔红了山城的半边天,杜连翘得到消息时,正坐在从上海派来接她的车里。她愣怔地盯了几秒,神识被抻得四分五裂,似有一条绳索捆住她的咽喉,扯着她跳车而下,一路狂奔。
她跑得鬈发乱蓬蓬飞了满脸,跑得鞋也丢了,跑得脚掌鲜血淋漓,她无痛无觉。
那夜的天像是一扇硕大无朋的苔绿屏风,被熊熊烈火燎得千疮百孔。星的微光倾泻,庞然的滚烫的痛,灼伤世间万物。她跪在废墟前,了无生机,像一面偃息的旗。
就在两天前,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这世上怎么会没有如果?如果她没有离开病房,就不会让歹徒有可乘之机;如果她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她该想到自己爹那样利欲熏心、睚眦必报的性子……
即便他满口谎言,从未有半点真心,可她苍白而无望的一生,只爱过这样一个人啊。
他可以是江楝,他可以是林念甫,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他要是活着的,只要他活着,无论在世上哪个角落,都是她的一份希望。他们亲手将她的希望摧毁了。他们用一场婚姻葬送了她的前半生,又用一场大火烧断了她的后半生。
9
国之将覆,日寇铁蹄征伐,枪炮声连天的年代里,延安尚存着一夕安寝。
江楝混混沌沌醒来又睡去,烧伤严重,他在痛与麻木里煎熬。梦境也是乱的,杜连翘、小叶子,皎白如荷的面孔,含羞带怯的浅笑,凄惶的眼神,最后定格为她面无表情的一句——“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他忽而惊悸,大口喘息,透过纱布的缝隙瞥见女子的身形,心高高悬起,伴着那道沉静的嗓音,又杳杳坠下去。
纪秋绫不无愧疚地抚着他的手背:“阿楝,别怨我。新中国的伟大事业总要有牺牲……”
这话纪秋绫说过无数次,理想和正义,可他只是一个小人物,肩负不起大任,为什么这样的牺牲偏偏落在他身上?
他想起那场蓄意的人为纵火,为了转移舆此后,杜连翘便有意躲着江楝。
金太太邀她来凑牌局时,提了句“江楝被人打了”,顿时惊起一桌八卦,猜测这俊俏小生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谁晓得呢?”金太太唉声叹气,“亏我还想提携提携他,他倒是个没福气的!”
她摸着牌,面上言笑晏晏,心却骤然凉了大半截。
稀疏的雨丝串成帘,暮色里蜷伏着大朵水墨般的云,泼泼洒洒,将烟火人间的迟暮洗濯一新。杜连翘提着乌骨鸡煲,循着地址找到江氏公寓。摁响门铃,她紧张得手心出汗。千万般念头闪过,也未想到门后是道窈窕身影。
她认得这个眉眼雅致的女子——纪秋绫,江楝的话剧搭档,也是利顺德饭店失火那晚,他错将自己认成的对象。
她失了浑身的力气,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笑话。可纪秋绫竟热络地缠住她的手臂:“杜小姐你来得巧,我还有应酬,麻烦你好好照顾阿楝了。”她语速快,溜得也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杜连翘原想来问候一声就走的,结果莫名其妙被硬塞进了客厅。楼梯拐角那儿响起咳嗽声:“秋绫?”见到她后微一顿:“是你。”
她一手提着汤煲,一手拄着柄绸伞,伞面还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一袭烟蓝旗袍,腰间绣了几枝并蒂连理,身段姣好,鬈发微微凌乱,堆在她如玉的颈间。她笑了笑,这一笑久别重逢。
两只瓷碗,鸡汤金黄,撒着碧绿葱花,卖相很是诱人。
他隔着桌子一把抓住她细瘦的手腕问:“为什么躲我?”
她吓了一跳,汤匙跌到碗底,溅起几滴汤汁,她的泪也跟着滚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压抑的汹涌的感情要将她揉碎吞没了。她想说江楝我喜欢你;她想说我初见你就觉得熟悉;她想说可我已经嫁人了……她想说的话有好多好多,却一句都不能说。
她哭得抽抽噎噎,委屈极了。他见她哭,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要怎么哄她。
后来,他用了最简单的方法来止住她的眼泪。
这一晚的雨声是最好的,是珠玉落银盘,点点滴滴敲醒睡眼惺忪的黎明;这一晚的月色是最好的,是青纱遮天穹,影影绰绰里的每颗星都是秘密。
这一晚的吻是最好的,是他吻她,唇齿间是他淡淡的烟草味,和她玫瑰色唇膏的甜香。
她稀里糊涂做了别人的妻子,却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她擅于交际,浮华场中自有一套手段,但其实纯情得要命,哪里经得起他这样的挑拨。那个吻辗转在她唇上,他的手指插进她的发,她觉得自己像饮了一壶酒,醉倒在他怀里,醉倒在一个旖旎的梦里。
这场梦,倘若不会醒来,才是最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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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连翘的爱情来得迟,却来势汹汹。圈子里风言风语不断,都叹江楝好手段,丢了一个金太太,又搭上个祝太太。
祝青山劝过她,之后也就撒手不管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是他们这段夫妻关系最真实的写照。只要他们还能逢场作戏,妙春斋还有利可图,她爹也不会找她的麻烦。
院中的苦楝树叶子落尽了,破碎的云翳处漏出熹微晨光,三两只麻雀扑棱棱地振落瓦檐上的积雪,载着她的目光,晃悠悠斜着远去了。
“江太太。”笃笃的敲门声打破她的思绪。
是隔壁的林太太送来一篮新鲜果蔬。一冬覆一秋,远离沪上,她在重庆这小四合院里,竟阴差阳错成了邻居口中的“江太太”。江楝作为国立暨南大学的讲师,受邀来重庆参加学术研讨会,将她也带来了,美其名曰“散心”。
时日渐久,她依旧唤他“先生”。好像这样,他们便只是师生,而非上海的花边小报上添油加醋宣扬的“不正当男女关系”。
山城有曲曲折折的小径,沿途栽满法国梧桐,他骑一辆蓝牌自行车,腋下夹着教案,车铃“丁零零”一路响到山脚。她喜欢坐在他的车后座上,攥紧车杠,趁着风声嗫嚅:“先生布置的诗太难了,背不完……”
他耳尖,一条长腿支住车身,掉头问她:“你说背不完?”
她苦兮兮地一缩脖子:“背得完……”
他叩了一下她脑门:“做学生,最要紧的就是勤奋。”
她半真半假喊他一声“先生”,他就真端起先生的架子来,教她识文辨字。她年纪轻轻便奉父母之命嫁了人,整日喝茶听戏推牌九,接触的都是旧时代的糟粕。如今提倡民主自由,她也被他带离了老上海的旋涡,合该学些新东西。
农历腊月初八那天,她在厨房里忙了一下午,将一锅腊八粥熬得软烂香甜,粥香丝丝缕缕,裹着她一颗浮萍般的心。
他回来了,捎来一身风霜。
她没察觉到不对劲,奉上一杯酒,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多谢先生这段日子的教导。”
两人一坐一站,影子双双叠在青砖地上,像对交颈鸳鸯。这一躬鞠得毕恭毕敬,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她才抬起脸来,一双剪水秋瞳里攒了两汪莹莹的泪。她说:“我要离婚。”诚恳的、坚决的,这是她第一次向命运宣战。
那时候眉月初升,摇曳的清辉衬得他面色惨淡。他歪歪斜斜站起身,像醉了酒:“再想想,再想想……”
她急了,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不是先生教我要大胆挣脱封建桎梏,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迟早会被抛弃,先生难道都忘了吗?”
事已至此,她是把一颗真心剖给他看,可他竟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不留半分情面。她的泪簌簌而落,如坠冰窖,绝望地松手,却发现手掌上沾满鲜血。
他鸦黑色的大衣落地,里面的月白长衫被血糊得难辨颜色。
下一刻,月白色的影子倒在血泊里,像有一轮月亮沉进了迟暮时锈红的海。
6
江楝在医院醒来时,正撞见她坐在床边削苹果,眼底黛青色浓重。他绝口不提自己为何受枪伤,她也不问,两人默契地选择缄口,似乎只要不说,日子就能糊里糊涂过下去。
那宝贵的一个多月,竟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光。
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怕苦。一碗黑黢黢的中药端上来,她以身作则,先灌一大口,不得了,这苦——也太离谱了些!
他往她嘴里塞一枚甘草梅子解苦,舌尖顶着那圆鼓鼓的核儿,她含混地告诉他:“北平有……我小时候最喜欢。让人找遍上海,一尝……”
她拉长声调:“哎哟,酸掉牙!”顽皮吐舌的小动作将他逗笑了。
“先生多笑笑吧,”她伏在他床边,神情娇憨,“先生笑起来可比板着脸好看多了。”
床脚两架落地灯拖出颀长的两笔,灯影婆娑,起了淡黄色的毛边。朦胧的古画般的境地里,他眼似荒山,却自那萧条之隙渗出一条涓涓细流,抚过她的眉,抚过她眼角那颗朱砂,抚过她脸上每一寸领地。
“连翘。”他轻唤她。
“嗯?”
“我们走吧。”
“好啊,先生想去哪儿?”
“去美国、英国、意大利,随便哪里都好,只要我们……”他越说声音越低。他们都清楚,这是痴人说梦。她身上牵扯着杜、祝两家的势力,是逃不掉的天罗地网。
而他?他是个她看不透的谜。
夜晚静得落针可闻,轰隆隆的雷声遽然四起,他知道她怕,将她搂进怀里,给她唱《红鬃烈马》里的那段“银空山”。许久不练的戏腔重提,少了几分铿锵,多了几许柔肠。隔着单薄的衣衫,他胸膛的热度一点点递过来。
她伸手攀住他的肩膀,听雷滚云霆,听雨拍窗棂,听他在耳畔喃喃自语:“连翘,连翘。”
“你老叫音我干什么?”
他压着嗓笑:“我喜欢连翘这味药。”
她鼻子一酸,瓮声道:“连翘可苦得很。”
“苦也不怕,有甘草梅子呢……”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脖颈间有淡淡的药香,喃声渐低,在睡梦里似乎还念了个名字。三个字,她努力捕捉,终是没听清。
第二天醒得早,她起身去打热水,回来时在病房门口撞见一抹曼妙身影。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皱巴巴一件素旗袍,趿着拖鞋,乱糟糟没打理的鬈发,丝毫不修边幅,有些无措。
是纪秋绫。
女子闻声望来,温婉一笑:“杜小姐。”
7
错过腊八,元宵节令正逢三月桃花春,江楝无视医院规定,偷偷带杜连翘去看灯。一条长街望过去,宛若天上的璀璨银河被搬到了人间,盏盏如星。他在一家卖竹篾灯的摊子前驻足,挑了一盏给她。
罗纹宣纸上一株千叶黄花笔意灵活,她转着竹篾灯的手柄,只是不吭声。
“连翘。”他感到惴惴不安,为她这段日子突如其来的冷淡。
她似没听见。
“连翘。”他微提高声调。
她停住了,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过来,墨般的眸里尽是冷霜。他快步上前牵住她的手,以防走散。远处数盏孔明灯徐徐腾空时,欢呼声鼎沸。他和她十指紧扣,指尖星火热烈地绽放着,一路扎进心底。
依稀记起初见时,他也是这样牵着她,也是这样将她护在身后,黑暗苍莽,他曾引她前行。晃神间,那股烟火味似乎又回来了,逼得她呛出了眼泪。
“你是谁?”她冷声问。
牵着她的手略一滞,但脚步未停。她望着他笔直的肩背线条,一字一句,像是对血肉的一刀刀凌迟:“你是国立暨南大学的讲师吗?”
“你来重庆是为了参加研讨会吗?
“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吗?”
“……”
“所以,纪秋绫说的都是真的。”末了,杜连翘几近哽咽。
这一步步,踏过苔藓湿滑的青砖,心像被抛在大海上,浮浮沉沉腾挪跌宕。话音落定,他们的去路也被护城河截断,似一场大梦注定要醒。
再回首,她已泪流满面:“是为了妙春斋,对吗?”
他不是她的先生,不是她的江楝,他是《密战》里的林念甫,□□地下分子。借国立暨南大学的名号,以演话剧作伪装打听各界消息,周旋在上海、重庆、延安之间。妙春斋即将与日军签定协议,为日军占领的华北地区供应药材……
她是杜小姐、祝太太,杜是杜安的杜,祝是祝青山的祝。
——“因为这些人看中的都是你杜小姐、祝太太的身份……”
——“杜小姐,我知道真相对你太残忍。但是,阿楝和我是有婚约在先的……”
她是乱世浮萍,她是骤雨海棠,她半生受人摆布,不懂情爱为何物。她有幸遇见他,就像深渊里偶得神祇的照拂。她依赖着他,攀附着他,她是一株菟丝子,而他取尽她最后一滴养料,踅身将她推进更凄惶灰暗的沼泽。
“为什么要骗我!”她发疯似的去砸他,“为什么偏偏是你,江楝!为什么是你骗我!”
他任她发泄,一下比一下重,直至被推搡进河里。他浑身湿透,狼狈地从浅水滩里撑起身来,期期艾艾地唤她。HΤτPS://wωw.hLxS玖.còΜ/
“连翘。”
那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隔千重阑夜,隔万盏灯火。人提着灯,灯映着人。花枝的疏影横斜在灯罩上,背着光,她的脸看不分明。唯眼角那颗朱砂痣,在孔雀蓝的莹澈的天里,灼灼地红着,清冷而寂静。
灯是微醺的黄,她是绮艳的红,令他动容:“如果我没有……”
他未说完的话被她打断在风里:“可是江楝。”
她说:“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长街之上,灯若孤星。他眼里的眸光,随着竹篾灯里一簇将熄的烛火,暗淡如灰烬。
8
1937年,北平、天津沦陷。
1937年,上海、南京沦陷。
1937年,无数陷落的城,无数的生离死别里,还埋着一件被人们遗忘的事——就是重庆西南医院的一场火灾。
那场火来得蹊跷,在深夜起势,由一间病房蔓延至整个医院,将巍巍大楼烧成破砖烂瓦。火舌舔红了山城的半边天,杜连翘得到消息时,正坐在从上海派来接她的车里。她愣怔地盯了几秒,神识被抻得四分五裂,似有一条绳索捆住她的咽喉,扯着她跳车而下,一路狂奔。
她跑得鬈发乱蓬蓬飞了满脸,跑得鞋也丢了,跑得脚掌鲜血淋漓,她无痛无觉。
那夜的天像是一扇硕大无朋的苔绿屏风,被熊熊烈火燎得千疮百孔。星的微光倾泻,庞然的滚烫的痛,灼伤世间万物。她跪在废墟前,了无生机,像一面偃息的旗。
就在两天前,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这世上怎么会没有如果?如果她没有离开病房,就不会让歹徒有可乘之机;如果她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她该想到自己爹那样利欲熏心、睚眦必报的性子……
即便他满口谎言,从未有半点真心,可她苍白而无望的一生,只爱过这样一个人啊。
他可以是江楝,他可以是林念甫,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他要是活着的,只要他活着,无论在世上哪个角落,都是她的一份希望。他们亲手将她的希望摧毁了。他们用一场婚姻葬送了她的前半生,又用一场大火烧断了她的后半生。
9
国之将覆,日寇铁蹄征伐,枪炮声连天的年代里,延安尚存着一夕安寝。
江楝混混沌沌醒来又睡去,烧伤严重,他在痛与麻木里煎熬。梦境也是乱的,杜连翘、小叶子,皎白如荷的面孔,含羞带怯的浅笑,凄惶的眼神,最后定格为她面无表情的一句——“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他忽而惊悸,大口喘息,透过纱布的缝隙瞥见女子的身形,心高高悬起,伴着那道沉静的嗓音,又杳杳坠下去。
纪秋绫不无愧疚地抚着他的手背:“阿楝,别怨我。新中国的伟大事业总要有牺牲……”
这话纪秋绫说过无数次,理想和正义,可他只是一个小人物,肩负不起大任,为什么这样的牺牲偏偏落在他身上?
他想起那场蓄意的人为纵火,为了转移舆论,嫁祸给杜安一派亲日党,借此保全重庆的地下组织。他当时念着她遗落在病房里的那个赤金镯,冒险返回,却被一根梁柱砸晕了过去……
他想起初入拆白党这一行时,“吊膀子”秘诀里的首条便是守住心。他们扮作翩翩佳公子,去引诱阔太太,借色相攫取钱财。他好不容易钓得金公馆的大鱼,却因她这瓢水弃了整条江河……
他想起纪秋绫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他是逃难到上海的小乞儿,走投无路时被好心的纪小姐搭救。为了报那一饭之恩,他屡次铤而走险为她这地下党打掩护,甚至受枪伤……
他不是什么清高的人,他贪生怕死、苟且求存,步步算计,步步周旋。起初是为了活着,活着才能去找她;后来是为了爱她,带她远离沪上纷争。
人之生来一场梦。他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心是空的。
“她好吗?”被烟熏坏的嗓子发声异常嘶哑。
纪秋绫眼里闪出喜悦的光:“我果然没看错,杜小姐是好样的!妙春斋这条战线就要倒了。你放心,杜小姐前程一片光明……”
“那就好。”他喃喃着,有滚烫的液体灼痛了伤口。他侧过身去,床边的金属挡板映着他缠满绷带的半张伤脸,也映着他今后白茫茫、空荡荡的一整个世界。
江楝的这辈子已经完了,但他的小叶子,理应有最好、最锦绣的余生。
江十五初见小叶子,是八月中秋的一轮圆月作见证。
银盘大的月亮嵌在夜幕中央,像戏台角悬的纸灯笼,风一吹,细碎的光若隐若现。他跷着腿靠在墙头赏月,被一阵奶猫似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他掰碎了月饼掷下去:“大好的节哭啥?”
“他们说,”墙根下的小姑娘抽噎着,“我爹去给有钱人家当女婿,不要我和娘了……”
他头疼地望着这小哭包:“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叶连翘。”
“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叶子啦。我爹娘死得早,师父收留我,我排行十五,就叫江十五。”他麻利地从大场院的墙头翻下来,“别哭了,以后我罩着你。”
他有一双好看的远山眉:“你叫我一声哥哥,等我有了甘草梅子,分你一半。”
“十五哥哥。”细声软糯。
他响亮地应了声,唱戏似的抑扬顿挫,颇滑稽地回道:“小叶子妹妹——”
小姑娘一下子破涕为笑。
熬到年关,戏园里排一出《红鬃烈马》。他厚着脸皮求来个小角色,特地给她留了第一排的好座位。
合着锣鼓声登台,攒动的人潮里却不见他希冀的身影。临到终场,小叶子才匆匆跑来,显然是哭过,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十五哥哥,我要走了,我爹让人来接我了。”
车喇叭在门口不耐烦地鸣着,离别来得猝不及防。她踏出门槛前,最后望了他一眼。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将贴身收着的他娘的遗物塞到她手里——一个绞麻花纹的赤金镯。他追着车尾大喊:“小叶子你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小小的人儿站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墙角一棵苦楝树的黄叶飘落到他的头顶。
他抬起眼,白皑皑的雪,墨绿绿的树,黑黝黝的山麓外是苍青色的天,灰蓝灰蓝的白云盘绕丛生,里面躲着橙红色的太阳。
摇摇欲坠,像极了她左眼角那颗朱砂痣。
10
余生漫漫,论起来,应当说江楝还见过杜连翘一面。
是抗战结束的1945年了,祝青山遭刺杀,杜安锒铛入狱,整装一新的妙春斋再度在北平开业。
那是喜庆的日子,漫天炸响着鞭炮声,飞扬的红纸屑迷了行人的眼睛。
新雇的小伙计向老板娘说叨生意时,提到:“刚遇到个怪人,什么都不要,单要一包青翘和一包老翘,还要甘草梅子,现在哪家药房不是以杏脯配药?那都是什么年代的零嘴了……”
她听着,心骤然停跳,连嗓音都变了:“那人长什么样?”
“脏兮兮的,躲躲闪闪,生怕别人看见他脸似的……口齿也不清,哑里哑气的,一身破烂军装,像个逃兵!”
不是他。
他是细长的眼,纤密的睫,一双远山眉,很正派的英俊。
他演话剧,会讲一口正宗的京话,醇腔雅韵,还曾给她唱过一出《红鬃烈马》。
杜连翘慢慢踏出门槛,惠风布暖,新柳抽芽,初春的栀子香熏透了一整座北平城。血腥气终将被掩埋,历史的洪流滔滔向前,时代的大动荡归于烟尘。只是烟尘里,似乎有什么人在唤她。是谁?谁在说话?
——“连翘,连翘。”
——“你老叫我干什么?”
——“我喜欢连翘这味药。”
——“连翘可苦得很。”
——“苦也不怕,有甘草梅子呢……”
世道太平了,她的梦,结束在1937硝烟飘零那一年。
同那个人一起,埋葬在心碎无人知的良夜里。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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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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