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半日之前,北岸那艘破旧的小渔船中,穆明珠与齐云无言对坐,从那简素的布帘缝隙中望出去,等待江面上的大雾散去。
日光越来越盛,江面上大雾越来越稀薄。
“待回到建业后,”齐云极为罕见地先开口道:“殿下若有寻常书信往来,可着秦威去安排。但若是密信,则需另择人马。”
在扬州城中,穆明珠与萧渊等人来往的信件都由黑刀卫经手,因有齐云在上把持。
穆明珠生性敏锐,闻言立时若有所觉,把目光从茫茫江面上收回来,投落在少年面上。
齐云却仍侧坐望向江面,低声又道:“陈立、赵洋已送入建业,但囚徒狡诈,再经审讯时,未必不会翻供。”
有他在的时候,以他的手段,自然能拷问出真相或者说是穆明珠需要的真相。
但若是旁人来审,却未必有同样的效果。
穆明珠径直道:“你欲往何处去?”
齐云喉头微动,终于转眸看向她,沉声道:“臣要北上长安镇。”
穆明珠既觉出乎意料,又觉情理之中。
因她前世所知,母皇本就有意栽培齐云往北府军中效力,但前世因齐云残了腿,才不得已重用了齐云的叔父齐坚母皇原本用齐坚,只是过渡性的,根本是为了给齐云铺路。今生揪出了黑刀卫中的内鬼蔡攀,齐云虽然左腿仍是受了伤,但却不至残疾,也算是保住了这条左腿,那么按照母皇原本的计划,齐云自然还是要往北府军中去了。现下大梁犯边,皇甫老将军方死,朝廷正是缺将才之时,母皇命齐云北上正是绝佳时机。
只是穆明珠本以为,齐云离开会在陪她入建业城之后。
此时她尚未回到建业,齐云便要离去,经了一夜同生共死、孤岛独处,这早于预期的离别,好似盛宴半途便散、唱曲未至高潮即止,叫人顿生惆怅、乃至于魂牵梦萦。
穆明珠默了一默,淡声笑问道:“母皇几时给都督下的御令?”
在她想来,自然是母皇下了密诏给齐云,只是齐云事先不曾告诉她。
齐云抬眸看她一眼,黑眸中藏着千般情绪。
他沉声道:“非是陛下诏令,此乃臣之所请。”
也就是说不是皇帝下令要他即刻北上,而是在皇帝下令之前,齐云主动恳请的。
而这一切,穆明珠到这一刻才知晓。
穆明珠盯着他,压着莫名的怒气,轻笑道:“都督这便要走?”
齐云垂下睫毛,轻而坚定道:“是。”
穆明珠目光从他垂落的睫毛一路向下,最终落在他褴褛的裤腿上他左腿的黑色裤管,昨夜已经被她划破,现下给他以牛筋绳重新扎起来,遮盖起里面烧伤的皮肉。
她终是没能完全压制这怒气,冷笑讥诮道:“齐都督要拖着这样一条伤腿,千里独行,北上御敌吗?”
在她冷厉的目光与讥诮的攻击下,少年没有丝毫辩解,只垂落的长睫毛轻轻一颤,双唇一瞬抿紧,像是准备好了再多的羞辱,他都会默默承受下来。
穆明珠清楚她走的这条路,要能忍,要够狠,要权衡利弊,冲眼前的少年发泄怒气,显然与这些原则相悖。
只是她乃是活生生的人,岂能全无情绪?
一瞬的怒气外露过后,穆明珠深深吸气,伸手去握案上放凉了的姜汤,目光仍落在少年面上,口中道:“扬州诸事,母皇若有密诏来问,都督当不至于多言吧?”
此言一出,穆明珠便知自己问错了。
只见原本沉默隐忍的少年,闻言垂落的睫毛立时掀起来,一双黑嗔嗔的眸中再藏不住浓浓的情绪,竟有几分受伤之意。
他很快又垂下眼睛去,低声缓慢道:“殿下放心,臣不会。”
穆明珠看得分明,去握汤碗的手在半空中一僵。
她冷静下来,啜饮了一口冷掉的姜汤,和缓了声气儿,低声道:“大梁骑兵犯边,已破长安镇,却不会止步于长安镇。一旦他们经梁州拿下汉中,经奉节便可南渡长江,届时咱们失了长江天险,更是难以御敌。你与萧渊、林然等人一般年纪,有壮志保家卫国,乃是大周之幸。”她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面子话,稍微冲淡了冷硬的气氛,见齐云垂首不语,她情知自己应该说几句体贴关切的话,譬如送别萧渊时的叮嘱,但却不知为何吐不出口来,只淡声道:“你武艺高强,纵然伤了一条腿,想来也能自己照料得当。本殿便祝都督一帆风顺,旗开得胜。”
齐云悄悄抬眼看她,像是要分辨她是真心还是讽刺。
穆明珠别开视线,又道:“既然你现下就要走,待会儿报信的时候也要有所变动……”
原本的计划是孟非白的人去引普通百姓报信,她与齐云都在岸边佯装溺水昏迷。
如今齐云既然即刻要走,不随她入建业城了,原本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穆明珠把心思拉回到正事上来,脑筋动的很快,便道:“既然如此,便改成你去寻人报信,在朝廷的人赶到之前离开。等过个一日半载,你在驿站密信上奏,报于母皇,就说蔡攀受人指使、阴夺黑刀卫都督之位,猝然发难,你与本殿深夜落水,本殿昏迷不醒,你救了本殿上岸,又使人报信。同时你因肩负北上御敌之重任,时间紧迫,不能同入建业,仅以所知密奏上报。如何?”
齐云沉默听着,良久才轻声道:“好。”
一时两人都静默。
齐云又道:“蔡攀受人指使,可要言明幕后之人?”这是在问要不要揭发穆武。
穆明珠道:“暂且不必,你只说幕后之人有几条线索,因其身份紧要,没有确凿证据,不敢妄言。”她回忆着前世齐云在扬州残了一条腿后,朝廷分明是查到了什么,却又戛然而止,不像是没有头绪,倒更像是查出了背后凶手,但皇帝不愿再兴风浪。
大梁犯边,母皇在内要一个“稳”字,此时翻出穆武来,一是证据不够确凿,二是一旦暂时压下去、便给了他逃脱之机。
这不是对穆武一击致命的好时机。
穆明珠思考过齐云离开对建业局势的影响后,顺势便想到齐云北上后的情况。其实齐云此去,倒是不必担心。他跟萧渊的情况不同,萧渊乃是一时义愤、自行前往;而齐云是得到了皇帝应允的。其实不管是齐云还是萧渊,除非天生将才,一般人的指挥才能都是到了战场上后练出来的,这也是平时军队要进行演练的一项原因。朝廷缺少军费,是缺少支持整个北府军的军费,但若朝廷精简用度、全力培植一支精锐,这等费用还是能拿得出来的。皇甫老将军病故之后,皇帝在北府军中最大的诉求,便是再培养一个完全忠于皇权的大将军。只要有皇帝的财力支撑,齐云所领的部队,就意味着更精良的装备、更健壮的马匹与一般意义上的更高生还率。只要齐云能有还过得去的指挥作战能力,北府军旧部中的优良者,便会主动聚拢到齐云身边来。
而根据齐云在黑刀卫中的表现,他无疑是极聪明的,不管放到什么境地中,总可以飞速进步。
更何况,他从前还曾在北府军中效力两年。
这些都是他的优势。
可以大胆地说,只要大梁骑兵不是泰山压顶之势碾下来,齐云在北府军中的未来将是步步高升、握紧实权的。HttpS://WWW.hLχS㈨.CōΜ/
皇帝之所以如此放心用齐云,一来是因为他的出身,当初齐云父亲为帝王孤臣,已经使得阖族成为世家公敌;二来是齐云审死废太子周瞻,也以其冷酷铁面,自绝于帝位任何可能的继承者。
若非她重生而来,暗中骤然改变了对齐云憎恶之下、避之不及的态度,齐云于皇帝而言,的确是完美的孤臣。
而齐云对她的感情……
穆明珠端起放冷的姜汤,又啜饮了一口,垂眸隐下思量。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冲动而短暂,昨日可以为情爱不惜性命,今日也可以为权力、为复仇、为家国大义转身离开。
终是不足为信。
不过皆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苛求。
穆明珠想通了这一点,原本因少年过于珍贵的情意而觉沉重的一颗心,反倒喘过一口气来。
她垂眸望着自己在姜汤中的半面倒影,轻轻一笑。
如此也好。
齐云望见了她轻浅的笑容,微微一愣,垂眸低声道:“殿下没有旁的事吩咐臣吗?”
穆明珠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年,想到今日过后,如此美丽动人的少年郎再不能触手可及,不禁也有些惋惜;惋惜之中,对于他此时故作卑微的姿态,又有些怒意。
她歪头看他一瞬,索性伸出手去,扯住了少年领口。
穆明珠手上并没有如何用力,然而齐云不敢抵抗。
少年顺着她手指引领的方向探身而前,上身趴过低矮的案几,仰脸迎上她的目光,下意识垂了眼睛。
穆明珠俯首,犹带了怒气的一吻印下来,唇齿间犹有浅淡的姜汤辛辣之气。
这是一个冰冷的吻。
不待齐云体会这分别前的最后一吻,穆明珠已松开他的领口,撩开布帘走出去,淡声道:“走吧雾已散了。”
齐云懵懵睁开眼来,只见原本白雾茫茫的江面上一派晴明,远处模糊移动的黑色小点,正是一艘艘庞大的战船。
于是按照穆明珠所安排的,孟非白的人出面、佯装普通百姓引了老渔翁前来,齐云守在溺水的她身边,要那老渔翁去报信,而他则在老渔翁之后、转身离开。孟非白的人在齐云之后,清扫沙滩上的足迹,并从岸边水中游出百丈,悄无声息消失,功成身退。
等到右相萧负雪领兵赶到,穆明珠终于“大难不死”、“劫后得救”。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藏起眼中淡淡的怒色,转身看向还在等回答的萧负雪,抬手按了按额角,平静道:“本殿昨夜落水之后,便晕厥过去。齐都督去了何处,本殿自然一无所知。”
萧负雪凝视着她,到底是八年的师生,已从她的态度中体会出了一种戒备。
他不知这戒备从何而起,也不敢想她离开建业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都遭遇了什么,起身温和解释道:“臣并无审问殿下之意。”他顿了顿,把话说透,轻声道:“只是担心回到建业之后,若陛下有此一问,仓促之中,殿下惶恐不能答罢了。”他是想要在皇帝过问之前,先帮穆明珠做好准备。
穆明珠也明白过来,扶着额头,轻声道:“多谢右相好意,本殿只是……”大约刚从步步危机的扬州城中走出来,又经了齐云骤然的离别,哪怕是佯装信任一个人,对她来说一时间都有些转换不来了。
萧负雪见她愣住,眸中闪过不忍疼惜之色,柔声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释。”他的声音转为低微,“殿下平安归来,什么都不必解释。”
穆明珠看他一眼,见他长袍下摆上还有溅上的泥浆,只是此时却有些无心应付,只淡声道:“好。”
于是穆明珠仍是“重伤”之态,由仆从抬上了战船,一路往南岸的建业城而去。
在战船中闭目小憩的穆明珠却不知道,那奔赴前线、刻不容缓的少年,并未如他所言那般即刻离开。
原来当老渔翁去报信之后,齐云从躺在浅滩潮水中的穆明珠身边走开,却并没有离开,而是藏身于更高处的石堆沟壑之中。
当萧负雪领人赶到,从沙滩潮水中揽起穆明珠之时,齐云就在不远处的石堆之后沉默凝望着。
有那么一个瞬间,齐云甚至有些痛恨自己过人的视力。
当一阵冷风吹过,湿漉漉的公主殿下瑟缩着依偎进右相怀中时,他把那贴近的动作看得太过清楚,甚至于无法自欺。
他的离开,正如秋日枝头凋零的枯叶,于公主殿下而言,什么都算不上。
他看到了一向冷静自持的右相大人失态狂奔,也看到了从不示弱的公主殿下主动依偎……
可是都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只要公主殿下选择的是那条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他一定还能回到殿下身边。
少年拖着受伤的左腿,从藏身的石堆后探出头去,望着岸边驶离的巨大战船,黑眸中好似有火焰灼灼燃烧。
直到望不见那战船的影子,他这才转身西行。
今日的离开,只为来日长伴帝王侧。
穆明珠死里逃生归来的消息,立时在建业城中成为当日的最大消息。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无数只耳朵都竖着,要看这位在扬州城闹出大变故的小公主殿下,会得到皇帝怎样的对待。
皇帝的诏令很快便下来了。
皇帝非常担心公主殿下的伤情,下诏要公主殿下入宫养伤,因伤情颇重、需要静养,因此也不许外人探视,一切事情都等公主殿下伤情平复之后再说。
于是穆明珠离开建业前搬出的韶华宫,绕了一圈又回去了。
在穆明珠的授意与萧负雪的帮助下,薛昭最后给拟定了一个“疾在头颅,惊厥淤堵”的病情,若严重了穆明珠可能一辈子就废了,若静养调理、说不得能徐徐好转。
穆明珠初回韶华宫的时候,还担心母皇另外再派医官来诊治。
虽然宫中的医官,一向是把小病说成大病,大病说成绝症如此,治好了有大功,治不好也无过错。只要她坚持说头痛病重,宫中的医官也不会跳出来说她没病。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以母皇的缜密,这次竟然没有派另外的医官来给她看诊,只是下旨赏赐了薛昭,要他“务尽全力”。
倒像是很信任她的样子至少是做出了很信任她的姿态。
原本留守在公主府的仆从,又都召回了韶华宫。
穆明珠躺在床上装病。
碧鸢跟在樱红身后,入内一见就掉了眼泪。
穆明珠叹了口气,也不好跟她们说破。
毕竟她这病是假的,但身边人的情绪必须得是真的,否则如何能瞒过众人?
太监秦媚儿也来献殷勤,凑上来抹泪道:“哎唷,奴的好殿下,怎么出去的时候生龙活虎,回来竟成了这副模样……呜呜呜……”
穆明珠压下翻白眼的冲动,知道的是她在养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升天了呢。
她按住额角,病人自然有病人的优势,只虚弱一指秦媚儿,道:“这人是谁?我一见就觉难受轰出去……”
秦媚儿泪滴还挂在眼角,立时愣住了。
樱红回过神来,冲着秦媚儿尴尬一笑因秦媚儿乃是宝华大长公主送到公主殿下身边来的太监,从前又颇得殿下喜爱,少不得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公公,”樱红轻轻一扯秦媚儿的衣袖,示意他跟着往外走,低声道:“殿下如今伤重,性情喜好大变,公公不如先回避几日?待到殿下康复了,再来觐见不迟……”
秦媚儿也不能强行往公主身边凑,只得擦了眼角的泪,叹气道:“奴都明白,只盼着小殿下早些好起来。”只看模样,倒是情深义重的一个忠仆。
里面碧鸢见公主殿下赶了秦媚儿,也不敢再哭,待要收住眼泪,一时却忍不住。
穆明珠轰走秦媚儿,是早已厌烦了这内鬼,见碧鸢忍哭,好端端一个温柔大美人哭成了泪人,也觉不忍,叹了口气,扶着头道:“你是谁?别哭了,给我念篇佛经吧……”
碧鸢见殿下认不出她,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听了要求,忙应道:“是。奴这就给殿下诵佛经……”
只是韶华宫里的陈设还在,但书籍却已经搬到公主府去了。
碧鸢情急之下,便将她唯一能背诵的心经轻轻道来。
原来当初穆明珠诚心为皇帝分忧,曾于佛前焚香静写心经近千遍,樱红与碧鸢陪在她身边,只看着竟也能背下来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碧鸢的声音初时还有哭过的轻颤,渐渐稳定温柔,仿佛她自己也从这佛经中得到了力量,“……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在碧鸢低柔却有力量的诵经声中,穆明珠经了长长一个多月的疲惫,躺在自幼长大的宫室中,不知不觉中便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有万人对战的紧迫血腥,有狭窄通道中躲藏、怕给人察觉的惊险,有高坐龙凤椅之上、冷漠向她看来的母皇,也有稳坐自雨亭下、一箭疾射而来的谢钧……梦的尾声,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只小小的棺木中,蜷缩在黑暗中,心中充满了不甘与惶恐。
醒来的时候,穆明珠感到了眼角的湿意,一摸脸边的枕头也都是湿的。
像是在这一场梦中,把她清醒时哭不出来的泪都流尽了。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碧鸢低柔的诵经声还在继续,只是有了微微的喑哑。
穆明珠转眸看向窗外,却见原本大盛的日光,已经转为橘红色的夕阳余晖。
碧鸢守着她,为她诵了整整半日的佛经。
穆明珠心中触动,抬手按住了碧鸢的手臂,轻声道:“多谢姐姐为我诵经,我做了一场好梦。”
碧鸢坐在床边,愣愣抬头看她,含泪笑道:“那就好。”
穆明珠“养伤”的日子就这么正式开始了。
因皇帝下了诏书,在公主殿下病情转好之前,不许任何人探视打扰,穆明珠在韶华宫中竟是难得的清闲。
她每日里晨起便看半卷书,看得累了,便到园中,与樱红、碧鸢等一同修剪园中花木,按时用膳,按时入睡,倒真是在调理身体了。
外人不能出入韶华宫,穆明珠唯一的消息渠道,便是每日来给她看诊的薛昭。
穆明珠对于薛昭还是比较放心的,因前世宫变之后,薛昭往东山道观做了道士,此后数年不问政务。所求在世外长生之人,多半不屑于沾染权谋争斗。
她不知萧负雪究竟是怎么跟薛昭沟通的,但薛昭终究是配合她的剧本演下来。
从薛昭口中,穆明珠每日都能得知朝中的最新消息。
当然,这等最新消息,凭借薛昭是拿不到,背后自然是右相萧负雪在支撑。
所以穆明珠看似闭门于韶华宫中养病,却真正做到了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
与她切身相关的,有三件大事。
第一件,朝中如今最吸引众人注意的,其实并非她这位在扬州兴风作浪过的公主归来,而是长安镇的梁兵犯境。大梁骑兵攻破长安镇之后,果然并不满足于一城之得,又挥师南下,意图染指汉中重地,而沿着北境边界,梁国还在不断征调兵马,来势汹汹,大有要重兵而来的架势。如今为抵御北境强敌,大周内部征调兵马、筹措粮草、选任将领,已经足够中枢重臣焦头烂额。
第二件,与废太子周瞻谋反一案相关的人证赵洋、陈立等,已经交付杨太尉审理。只是所有审理的内容,如今都是直奏皇帝,不对朝臣公开的。这也符合穆明珠之前的推测,值此强敌压境的时刻,母皇要大周内部一个“稳”字,案件可以查,却是秘查,若是查出的真相不利于稳定,便会压下去,待日后另择时机惩处。
第三件,虽然她的归来,比不得梁兵犯境重要紧迫,但也并非无人关注。她在扬州擅自动兵,屡次不奉召而归,实在犯了大忌。朝中一直有声音,要求对她进行惩治,否则无国法无家规,日后若都效仿她行事,大周立时便四分五裂。只是因为她如今重伤养病,不曾露面,而皇帝下诏不许人探视、要她安心养病,暂时压下此事的意图很明显,因而此事暂时还没有闹大。但这股声浪一直是存在的,等到她“重伤”好转,再度出现在朝堂上,这一道难关还是要过的。萧负雪通过薛昭传话给她,告诉她这股声浪来得“持久险峻”,背后必然有势力支持,要她千万小心、不可小觑。
这背后的势力究竟来自何方,并不难猜想。
照穆明珠看来,不是穆武,便是谢钧,当不至于还有第三人。
“多谢薛医官叮嘱。”穆明珠微微一笑,其实是谢薛昭背后的萧负雪。
薛昭低头整理着医箱,耿直道:“殿下谢下官作甚?该谢您有一位好先生才是。”
穆明珠见他说破,便顺口问道:“如今多事之秋,本殿的先生自然是百事缠身喽?”
薛昭从怀中摸出一本字帖来,淡声道:“下官只是一个看病抓药的,也不懂贵人们这是要行何事。殿下既然受了重伤,下官便为您调理身体。”他把那字帖递给穆明珠,又道:“静心练字,于伤情也大有益处。殿下若闲处无聊,不妨每日临上两页。”说罢,便背起药箱转身离开。
穆明珠接了那字帖在手,翻开第一页,便知这本字帖出自萧负雪之手。
她愣了一愣,才想起前情来。
原来在她十四岁的初夏,在入佛堂为母皇抄写千遍经文之前,她曾寻到萧负雪面前。
那时候萧负雪已经辞去了给她教书的差事一年多,而外界谣传说是母皇有意赐婚给他与李思清。
她入佛堂之前,不能放心,故意寻到萧负雪处,同他撒娇求肯,要他写一遍心经,给她作为字帖。
“抄写千遍,多折磨呀。”她也曾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明知多半是要被拒绝,但被他拒绝好像也是值得期待的,“若右相大人写一遍来,本殿当成字帖摹写,临一遍便念着大人一次,千遍也不觉烦难了。”
萧负雪的拒绝从来也是温柔的,正如他的人。
“殿下抄写佛经,心中当念着佛才是。”他沿着思政殿的白玉阶缓步而下,并没有因为躲避她而加快脚步也许是她的错觉,甚至他也放缓了脚步,仿佛同她一样珍惜那片刻的靠近,舍不得太快分别。
她跟着他身边,仰头嬉笑道:“右相便是本殿心中佛。”
他怎么答的,穆明珠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也许他并没有回答。
她只记得那一夜的宫灯明亮,照在萧负雪如玉的侧脸上,他在那一团亮光中低头向她看来,脚下的汉白玉似是踩空了,身子一错,看起来像是向她俯身下来。
柏子清香轻轻萦绕在她身周。
她愣愣望着他骤然放大的俊颜,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是旋即,他稳住了身形,后撤站定,复又缓步下阶去,低声叹道:“还是这么爱说胡话……”
她还没从那小小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只立在白玉阶半途,望着他的背影一路遥遥去了。
此时想来,穆明珠犹记得那时初夏夜风吹来,鼓荡起他宽广的衣袖,使人想起振翅欲飞的仙鹤。
崭新的字帖握在手中,人却已不是旧时心情。
穆明珠垂眸望着萧负雪熟悉的字迹,一面回忆着从前点滴,一面细细翻看全本,确认这的确只是一本字帖、并没有传递什么机密消息之后,摇头失笑,合拢了那字帖,收入床边匣中。
秋日的韶华宫中,各色的菊花次第开放,艳如骄阳的金菊花、清雅宜人的绿菊花、娇嫩柔美的粉菊花……
穆明珠每日坐在殿门前赏菊,也能从日光初升赏到日暮时分。
她好像一个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的年轻人,在每日赏花、赏风、赏月的日常中,给太快催熟而不堪疲累的心灵放了一个长假。
当然这长假并不是她自愿的。
至于这悠长的假期什么时候结束,也要看皇帝的意思。
不只是穆明珠自己,朝中有心人其实也在观察着皇帝对她的态度。
穆明珠归来的当日,皇帝下诏要她入皇宫内休养。对于已经离宫的皇子皇女,皇帝允许其再次回到皇宫中居住,本身就是一种殊荣。当然穆明珠是在“重伤”的情况下,但至少皇帝摆出了重视的姿态。至于这种重视,是真的为了让穆明珠安心调养身体,还是要把人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那就由各人解读、见仁见智了。
随后三五日,因为梁国骑兵再度南下的消息,朝中忙着处理边境政事,皇帝也不曾下诏于韶华宫。等到第七日,边疆战事稍有头绪了,皇帝这才再度下诏,这次却是赐了一批贵重的药材给穆明珠,再次表示了重视与关切。
穆明珠也是很上道的,“苏醒”之后,屡次上表感谢母皇厚恩,自这次之后,让薛昭每日上呈的脉案,便一日好似一日。
又过了五日,等到皇帝再赐补药,垂询探问穆明珠的伤情时,穆明珠便“将近大好”了。
终于,在穆明珠回到建业城的第十二日,终于从重伤中恢复过来的公主殿下,虽然仍是虚弱的,但已经足够乘坐辇车,应皇帝的御令,前往觐见了。
在这十二日内,皇帝与穆明珠双方几次迟缓的互动,既是在体察对方的态度,也是释放信号给朝堂,同时了解朝堂上反馈的声音。
不和谐的声浪没有太强,皇帝与公主两人,终于有了这一日的会面。
穆明珠得了“特许”,因病体虚弱,因此乘辇至于皇帝寝宫之外。
穆明珠在侍女搀扶下步入殿内时,皇帝穆桢正伏于案上批阅奏章。
在皇帝身侧,已经堆了一叠批过的奏章,而在案上还堆着两摞等待今日批阅的新奏章。
听到通报声,皇帝穆桢从奏章堆中抬起头来,眯眼看向由侍女扶近来的公主,口中慈爱道:“扶公主坐下挨着朕身边坐下。”
穆明珠抬眸看了母皇一眼,却见不过一个多月不见,母皇却憔悴了许多,眼底有了深深青色,想来是这一个多月来内忧外患,真正日理万机,又心中煎熬之故。她虽是立志要夺皇位,自认为冷硬了心肠,此时却有些不在预期之中的鼻酸,由侍女扶着、垂首在皇帝身侧坐下来,挣扎着要先起身行礼,“女臣见过母皇……”
“不必这些虚礼。”皇帝穆桢轻轻摆手,凑近了些,往她脸上瞧,叹息道:“公主瘦了好些,这一趟出去是遭罪了。”
穆明珠感知到母皇的态度,心里清楚至少眼下母皇是不会追究她在扬州的“错处”了,但她非但没有感到放松,反而愈发警惕了,虚弱道:“是女臣无能……”
皇帝穆桢使个眼色。
原本在里面服侍的宫人便都知机退下,一时宽阔的寝殿侧间内,只剩了母女二人。
“你重伤初愈,”皇帝穆桢仍是那慈爱的口吻,甚至抬手为穆明珠抚了抚并不曾凌乱的发丝,“咱们母女二人,不谈那些朝堂上的事情。”
穆明珠在觐见之前,便已经猜想到这会是一场“冰释前嫌”的会面,但母皇的“慈爱”与“宽容”还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可是说前世终其一生,穆明珠都没有体会过母皇如此的“慈爱”与“宽容”。
她心中愈发警惕起来。
皇帝穆桢仔细凝视着她,柔声笑道:“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可是冷了?”
穆明珠忙道:“没有,母皇殿中暖和得很,女臣不冷。”
皇帝穆桢细看着她,仍是笑着,温温柔柔道:“那就是怕了。”
穆明珠心中一抖。
皇帝穆桢忽然低声道:“明珠,你可知秦时扶苏因何而死?”
穆明珠本就警惕惊惧,听得皇帝如此一问,更是什么猜想都涌上心头来。秦时扶苏之死,表面看来自然是秦始皇巡游途中驾崩、赵高李斯要扶胡亥上位,颁了假圣旨要扶苏自裁,扶苏接了圣旨便照办了。可这不是学史的课堂,皇帝如此一问,必有深意,且与她直接相关。
她有千百种答法,也可能勾出皇帝千百种应对。
这算是什么?要她表忠心示弱,还是要她展露实力?
穆明珠在紧张的思索下,额头不觉沁出汗水来。
皇帝穆桢轻轻一叹,不待她回答,低声道:“扶苏之死,死于子不信父。”
当假圣旨传到边境,扶苏接旨便要自裁,而镇守长城的将军蒙毅反倒阻拦、认为其中有诈。所谓的“子不信父”,说的便是扶苏不能信始皇帝对他的父子之情,立时便接受了父亲要杀他这个事实,甚至还不及曾跟随始皇帝的将军蒙毅更相信皇帝的“人性”。
当然秦时扶苏之死,究竟根源何在,历朝历代众说纷纭。
但此时皇帝穆桢选用了“子不信父”这一说法,自然有其深意。
皇帝穆桢说的是秦始皇与扶苏,却又并不只是秦始皇与扶苏。
她是以古喻今,在说她与穆明珠之间的关系。
穆明珠当初见了废太子周瞻的下场,便退了预政,自此无心政事,只问风月,岂不是也是“子不信父”“女不信母”?认为皇帝会因为权力争斗而杀了她这个女儿,所以退避三舍,不敢染指政务。在扬州屡次不奉召归来,一定要靠自己之力证明一切,最终还要设下种种计谋而来,先是落水又是重伤……
桩桩件件,穆明珠固然聪慧,皇帝穆桢却也不是吃素的。
她从血腥宫廷路上一路杀出来,做了十五年的皇帝,不需要太多的证据,便可以看穿穆明珠的心思。
穆明珠听见皇帝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不禁懵在当场,脑中嗡嗡作响。
一半的她被皇帝这一语击溃,有种泪水上涌的酸楚之感;另一半的她却好似悬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一场皇帝温情降服逆女的戏码,情知一切都是帝王手腕。
不过刹那之间,穆明珠已经做出了决定,她放任那酸楚之感涌上来,痛哭出声。
皇帝穆桢眸光微闪,抚着女儿尚且稚嫩的脊背,柔声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她顿了顿,像是随口一语,道:“与齐云的婚事,你如今怎么看?”
穆明珠在半真实半作态的痛哭中,微微一愣,就听皇帝又道:“朕知你不喜这桩婚事。如今你大难不死,朕也心中怜惜便给你解除了这桩婚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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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青色兔子的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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