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有了几许微风,然而这几许风里却裹着热浪。太阳高高挂着,天地之间仿佛一个还未全然熄灭的大火炉,烧的人啊狗啊花啊草啊都倦怠极了,浑身都没力气,只想倒在阴影处当个清凉的石头雕像。
展昭与白玉堂又踏入了太原城偏南的勾龙赌坊巷子。
二人先是回了一趟客栈,将那费了三天苦等才逮来的尖脸汉子五花大绑捆在客栈屋子里,交由沈嫮的丫鬟阿圆暂且看管。那尖脸汉子不通武艺,便是长得壮汉模样,论力气恐怕还比不上打小跟沈嫮习沈家千斤掌的阿圆。且那圆脸丫头性子虽然活泼,但办事妥帖,总归是看丢不了人。待二人赌坊事了再回头审审这尖脸汉子,虽说多半白费心思,二人也有准备得不出有用的消息,但既抓了人,聊胜于无。
只是这般难免要劳累沈嫮独自带两个孩子,幸好白芸生乖顺,总角之年,渐渐知晓如何哄着那小混世魔王白云瑞。兄弟二人相处多年,虽非血亲、胜似手足。
这头妥当,二人性子干脆,省了磨叽,当即前来勾龙赌坊。
赌坊之中吵吵嚷嚷,仿佛永无休止之时,门内银钱拍的脆响,骰子哗啦啦摇晃着,倒像是一支独特的乐曲,甚有韵律。再凝神细听,方才发觉门内当真有人在弹曲子。拨弄的弦音时而坚实清脆、时而明亮圆润,倘使拨得低沉些又粗犷豪放、丰满浑厚,和着那骰子敲击摇晃的声音作成一曲,不是琵琶的声音,也不是琴瑟,没有文人雅士的清冷高绝、也没有乐伎和鸣的空灵意境,当然也不是秦淮商女的靡靡之音。
白玉堂的脚步微顿,抬起眉目。
那一枝独秀的弦音里透着一种悠扬的江湖气,不热闹,却意气纵横,一是因曲子动人,二是因着弦音独特。
“弦鼗。”白玉堂说。
展昭迷惑地侧头一望。
白玉堂想了想,与展昭笑道:“只有三根弦。”
“听来是弹拨之声。”展昭有些吃惊道,他曾见二弦琴,但那琴乃是拉弦乐。
“不错。”白玉堂微微颔首。
话音且落,赌坊里的乐声便终了,二人在巷子口往里望,先闻一众叫好之声,所有摇骰子的声音统一一停,再见屋内挤着满满当当的人,叫人狐疑这到底是个赌坊还是个乐坊了。当然,这只是一瞬的狐疑,紧接着银钱声和接二连三的下注声都起了,各张赌桌开了骰盅,哀声叹气和兴奋叫声交错,小赌坊里也算是见了个众生百态。
展昭与白玉堂也在赌坊门前站住了,正如四日前。
不过今儿在门前坐着的,不是那头发胡糟糟的醉老头夜镖八百里了,而是一个穿着寻常布衣、带着猪头罩的男人。
这猪头罩粉嫩可爱,用色彩绘着发笑的表情,将整个人头都罩住了,因而远远看去还有几分滑稽。更好笑的是,这个男人坐在赌坊门前的石阶上,还抱着半个西瓜,用一把精致小巧的长柄银勺挖着瓜一口口往猪头罩下塞。猪头罩上没有开眼睛的空缺,但这个男人轻易地注意到展昭和白玉堂的到来,随着猪头罩移动,做出了一个抬头的姿势,顺便还不紧不慢地塞了一口瓜。
勾龙赌坊的杀手,江湖人称断头二爷,真正的名讳和这猪头罩下的面容一样无人知,道上敬他几分也称他断二爷。
白玉堂一挑眉,扫过男人腰上挂着的那把破破烂烂、满是豁口的直刀,在和这个猪头罩沉默的对视中,开口道:“侯爷可在。”
“不在,滚。”断头二爷咬着瓜,含糊不清地说。
“……”白玉堂面无表情。
这可比四日前的夜镖八百里还要不客气。展昭忍俊不禁,咳笑了一声。
当今世上敢叫锦毛鼠白五爷滚的,这应当还是头一个。
白玉堂冷嗤,眉目间虽压着风雨欲来,却又并无恼羞成怒之意,“你们勾龙赌坊,倒是比大内皇宫还难进些。”他轻巧说了一句,这回没有在勾龙赌坊门前与这断头二爷费工夫较量,反倒是提步大剌剌地踏进了赌坊大堂的正门。
展昭想想,没跟着进去,只斜斜靠着门,抱着剑和气笑问:“敢问这位兄台,侯爷何时方归?”
断头二爷转过他的猪头来,手中又塞了一口瓜,语气平平道:“……你不赌,就滚。”
“赌赢了,便能一见侯爷?”展昭反问。
断头二爷吃瓜不语。
“那不如做个赌,”展昭抱着剑,侧头瞧了一眼站到最大赌桌前的白玉堂,“就以侯爷的下落为彩头,不知断二爷可敢一赌。”
断头二爷托着瓜似是想了一会儿,从那猪头罩的笑脸上自然是看不出他是个什么神情。
“……赌什么。”他吞下瓜说。
“赌他。”展昭稍稍一歪头,示意扶住骰盅的白玉堂,“一炷香,如今堂内所有人的银子。”
“包括勾龙赌坊。”断头二爷说。
“包括勾龙赌坊。”展昭和和气气地笑。
“有意思。”先应声的不是断头二爷,而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那把嗓子像是天生带着一把钩子,娇中带妖、柔中含媚。紧接着,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人从大堂里走了出来。她梳着朝天髻,穿着黑红相间的大袖衫襦,挽着薄纱罗织成的银蝶披帛,满身点缀着精巧但金灿的金饰。这些金饰不足以晃花人眼的珠光宝气,倒是因她生的妖媚勾人、气态慵懒轻佻,又画着精致艳绝人寰的妆容,叫那“多金俗气”都成了十足精致的妖艳动人。哈啰小说网
倘使说那“秦苏苏”女子盛容乃是国色天香的冷艳绝美,面前这个女人可真是浑身上下都一股妩媚妖娆与多情荡漾,瞧得人神魂颠倒、口干舌燥,活像是见了传闻中祸水妖狐。
“这赌,奴家应下了。”她对展昭勾起艳色朱唇,唇角还有一点小痣,“不过,侠士要是赌输了该如何?”她尾音挑起,笑吟吟地瞧着展昭。
展昭的目光落在女子怀中抱着的那把弦鼗上,那满是江湖意气的弦音竟是出自这样一个艳丽女子之手,倒也别有一番江湖风情。
闻说勾龙赌坊礼有位寡妇,美的不可方物,称她辛四娘,想必就是眼前这位夫人了。
展昭眼皮也不抬,只和气一笑,“辛夫人与断二爷有何见教?”
“我要他的刀。”断头二爷用银勺在西瓜里一转,另一只手指向白玉堂。
画影可不是凡品。展昭有些意外,便抬头去望白玉堂。
堂内,白玉堂正懒洋洋地捏着一个骰盅,头也不回,只将自个儿的钱袋解了往赌桌上一抛,好家伙,这一钱袋的银两与交子足以叫人发疯眼红了。再看白玉堂,满脸无动于衷,仿佛万事不入耳的吊儿郎当,又挑着单边唇角,任展昭着头如何论说的模样,从容又气焰张狂。
展昭便笑,应道:“好。”
辛四娘见状目光微转,打量着二人半晌方浅浅一笑。“奴家倒不喜欢打打杀杀的,见侠士生的俊,倘使侠士赌输了……”她妖妖娆娆走上前,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细指,轻轻点了一下展昭的前襟,“请侠士陪奴家喝一夜酒,如何?”那声调婉转,意味深长,且叫堂内数人吹起了口哨起哄,这哪儿是惩罚,分明是艳福呀。
白玉堂的目光斜了过来,懒懒地落在那只手上,单手掂着那骰盅没有说话。
辛四娘一挑眉,似是在这炎炎夏日里冷不丁窜上一股逼人寒煞冷意,可她面不改色,仍是笑容勾人、慢悠悠地问道:“侠士意下如何?”
展昭便站直了身,也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与辛四娘一礼,不答只笑:“只是断二爷和……辛夫人莫请人这会儿开银库。”
“不开。”断头二爷应下。
辛四娘抱着弦鼗,在琴鼓上敲了三下,不多时,堂内来了个小童,在她的示意下,在堂内点起了一炷香。
堂内众多赌徒也明白过来今日这是开了大赌之局了。勾龙赌坊鱼龙混杂,哪个不是惹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见两个年轻人口出狂言要赢走堂内众人囊中全部银钱,一个个纷纷下场,一想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几分颜色看看,二嘛,当然冲着那钱袋里厚实的数目来的。
一时之间,银两紧跟着下注,骰盅清脆摇响,赌坊之内热闹非凡。
展昭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屋内已经传来哈哈大笑声和接连不断的唏嘘之声。短短半炷香不到,白玉堂走遍了这堂内各赌桌,勾龙赌坊不同赌桌上玩法也截然不同,而他那袋银子似是快输尽了。
辛四娘抱着弦鼗站一旁瞧了瞧,笑得花枝乱颤:“侠士这位朋友好似并不会赌钱呀?”
展昭抱着剑想了想,也笑道:“玉堂该是头一回赌钱。”
辛四娘和断头二爷都侧头望来,好似都有些吃惊。
“玉堂擅豪赌,但不好赌财,也不染赌财之气,万贯家财于玉堂无甚意义。”展昭又温声说道。白玉堂行走江湖是拿命做赌、往日也喜好与展昭作赌,然而这白五爷挥金如土,虽满身少爷习气,但目中无财……因此他花一两银子买两个桃,看似荒唐,实则是自个儿看来无甚区别。展昭与白玉堂同行之时瞧了几回,渐渐明悟了几分白玉堂的意图,这不仅是富家公子不在乎区区几两银子的阔气,也不仅是江湖侠客目无钱权利禄的洒脱。
这是白家取财于民、又还财于民罢了。
虽白家经商多年除大灾大祸之时,鲜有施恩布善之举,但始终从白玉堂手中洋洋洒洒、好似举手之劳地散财,荒唐之中广行富商之善而不求记恩回报。旁人只当他财大气粗、少爷习气、不知人间疾苦,哪儿又赶着对这小恩小惠去学知恩图报呢。
这又何尝不是至德纯善。
万贯家财、金银珠宝,不过身外之物罢了,这本就是白玉堂心头所秉承的善。散一财,与杀一贼、平一难、扶一人、救一命……种种都是一样的,于白玉堂这怀侠义之心行走世间的人而言。因这天下没有大恩与小恩的差别,因这世上更多的就是这些老老实实、安生度日、努力生活的寻常百姓。
这个人啊。展昭无声淡笑。
辛四娘也因展昭所言娇笑起来,她不知展昭所想,只提点道:“如此,侠士莫不是要认输了?”
展昭闻言却不以为意,慢条斯理道:“莫急。”
辛四娘侧头示意屋内的白玉堂,像是在说:都输成这样了,还莫急?
“初来乍到,总该先学个明白。”展昭头也不抬,依旧温声和气地说。风撩起他的墨发,露出那双清润又笃定的墨眸,像是碎散着夏夜璀璨的万点星光,又像是万物生长里拂过春风,他抬起眼,目中含着笑说:“辛夫人莫急,玉堂从不叫展某失望。”笃信,不容置疑。
几乎是话音落时,骰盅再次落下了。
白玉堂用长刀将钱袋推前。
少顷,屋内各声讶异长起,再没有片刻停歇,一个个扶着下巴,活像是青天白日见了鬼,委实叫人不可置信。
展昭靠着门,噙着温文尔雅的笑容,作壁上观。
一炷香漫长又短暂,待灰烬落尽,小童也敲响了不知哪儿弄来的铜锣。白玉堂单手抛着他那钱袋慢悠悠地又走了出来,旁余全留在那最大的赌桌上,堆起了高山。一众老赌鬼在里头不是茫然痴呆、就是自言自语像是得了失心疯,又是瞧白玉堂又是瞧那赌桌上的高山,像是搞不懂这年轻人施展了什么妖法才能做成这般地步……可偏偏众目睽睽之下亲眼所见,再想说什么出老千,也哑口无言起来。
可白玉堂一眼也没给那堆银子,只与展昭嚣张一笑,“岂敢叫展大人失望。”
展昭轻笑,故作肃色一拜道:“劳烦白五爷费心。”
白玉堂轻啧一声,斜去的目光像是事后算账,说展昭拿他作赌时可没这么客气。不过他懒洋洋地走到展昭边上,单臂压着展昭的肩膀去瞧那辛四娘与断头二爷,眯起眼道:“赌也赌了,赢也赢了,二位该兑现赌约了罢。”
断头二爷不言,只捧着瓜一勺一勺的吃,像是对这场赌约的结果漠不关心。
“二位侠士放心,勾龙赌坊向来言而有信。”辛四娘笑着一摊手,输了赌约也不见改色,向内引道,“二位这边请。”
这回二人倒是从正堂入了赌坊里屋。
“侯爷确是不在。”辛四娘将弦鼗搁在里屋,带着展昭与白玉堂穿过赌坊前面的大堂,进入大堂背面的花厅,请二人入座,又轻轻拍掌,唤了个小童给二人添茶。“今儿二位来迟了一步,前脚侯爷才与多多出了门,倒不是断弟糊弄你们。”她又与他们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断弟脾气不太好,从来不与人好好讲话,得罪二位,四娘给二位侠士赔个不是。”
断弟?
展昭略一抬眉,他且以为断头二爷该是排在辛四娘前头,中间还插着一个催命三郎,排头的自然是侯爷。至于辛四娘口中的多多……莫非是指病太多?
“你知他们往何处去了?”白玉堂接过了话。
“不甚清楚,”辛四娘托着茶盏微微一笑,“不过嘛,”见展昭与白玉堂好似无甚兴趣,她又转了话锋,“也不是不能推测。”辛四娘抿了一口茶,茶盏掩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了那一双眼睛。这时再看这双眼睛方才惊觉这妖媚的面容上单单长了一双凶煞狠厉的眼睛,甚是可怕,琥珀的眸色望来时仿佛妖精的凝视,让人不寒而栗。
“三哥之后,多多接连撞事,分明有人设套……”而与那双可怕的眼睛相对的是,她放轻了声音,仿佛低声吟唱着妙曼的词句,“我们这素来关起门、与世无争的狗笼,近日叫人盯上了了呢。”
“辛夫人何出此言?”展昭慢声道。
“若非如此,二位侠士又怎会在此?”辛四娘搁下茶盏,垂头瞧着自己的蔻丹漫不经心道,“你们二寻侯爷,若不是发觉异样,又怎会如此大闹赌坊?断弟不知礼,可二位却不该是轻易能被激怒的人罢。”
白玉堂打量了辛四娘片刻,不冷不热地嗤了一声:“此事,却与侯爷的下落无关。”
他提着刀站起身,“你若知,便如约说个明白,若不知,也趁早作罢。白爷没空与你在此兜圈子。”
“二位何必着急,”辛四娘听这刻薄言辞也不见恼,娇声一笑,“义庄的事四娘也有所耳闻,说不定你们要问侯爷的事,我也知晓呢?”她单手支着桌案,托着下巴瞧向二人,慢条斯理道,“白五爷要寻的侯爷,正因那日白五爷追着多多跑了大半夜时,突然在城中冒出的那只送丧队伍的救命之恩……前去拜谢啦。”
这话说的甚是绕口,但展昭反应不慢,当即问道:“那只送丧队伍是谁家的?”
“哦,”辛四娘毫无意义地拉长了语调应了一声,“是万胜门的棺材。”她眯起眼笑,唇角像是盛放的淬毒娇花,语气欢快道,“听说他们家近日好像没死人,侯爷带着多多顺道去恭喜啦。”
展昭与白玉堂齐齐一抬头,像是没听明白。
恭……喜什么?
万胜门的棺材、万胜门的送丧队伍……万胜门近日没有死人。
这两句下来,展昭与白玉堂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侯爷哪是上门道谢恭喜去了,分明是上门砸场子,一问究竟去了!
那天晚上,恰巧从白玉堂的追赶中救了病太多的送丧队伍果真并非是意外,而是一场预谋。正如展昭和白玉堂的推测,处处巧合之中,病太多招惹了他们,又在当晚及时发现了他们在查的黑市兵器,将线索送至他们面前……这要不是病太多本人有鬼,便是幕后另有人算计赌坊。
侯爷在太原城建勾龙赌坊,又闯下江湖威名,自然不是个简单人物,遑论其中还有个秦苏苏。
想必那夜发觉义庄古怪之后,秦苏苏与侯爷便已经在暗中调查勾龙赌坊遭人算计之事。相比起展昭与白玉堂,他们对自己是否无辜最是一清二楚,也不至于糊涂到被人算计成这样了还一无所觉、听之任之。
不过……展昭与白玉堂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
万胜门。
江湖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之中,八十一门虽是虚数,在天下大势变化中覆灭新生,变动多端;但江湖人好争高低、求名逐利是通病,各家门派也差不了多少,因而八十一门既是九九八十一的虚数之指,又是百晓生手中那各家门派排列得有名有分的八十一门。这八十一门,合上五宗十三派,统共是江湖门派尽知九十九,也正是百晓生手中的枠九榜。不过这枠九榜本在大多数江湖人看来也是个笑话,没几人当回事,毕竟江湖争端不休,便是掌着江湖大小传闻的百晓生,也说不准究竟谁高谁低,谁能百年长青、谁家又明日灭顶。
万胜门在这八十一门里也排得上号,是个老门派了,不过近百年连半个像模像样的弟子都无,只能龟缩太原一角。
展昭与白玉堂当然也只是耳闻其名,不曾与这太原的江湖门派中人打过交道。
“冒昧一问,辛夫人可知万胜门今日掌门何人?”展昭拱手问道。
“他们家掌门呀,我当然知道,”辛四娘托着腮笑,大大方方地作答,“大伙儿也知道,他是我们赌坊的常客呢。”她懒懒一抬手指向赌坊大堂的方向,“虽说偶尔也在赌坊开局摸一把,倒也不是好赌之徒。不过断弟早年接了桩生意,杀了一个人,原是个杀人魔头。听那万胜门掌门说,那魔头是他杀父仇人,被断弟杀了,因而非要谢断弟大恩,三天两头来给断弟送西瓜。”
“……”西瓜。
展昭与白玉堂无语以对。
如今他二人想起那断头二爷,已经全然不是那把破破烂烂的直刀和又臭又烂的脾气了,而是那猪头罩和离不了手的西瓜。
辛四娘不知是戏弄他们,还是当真实话实说,笑眯眯道:“断弟爱吃瓜呀,夏日里离不了。他脾气大,寻常不爱理人,只接营生不问恩仇,万胜门掌门要不是有这瓜,还敲不开断弟的门呢。”
“……”展昭与白玉堂仍是半晌不知作何言语,几乎要怀疑辛四娘下一句就要请他们一并尝尝那又甜又脆的西瓜了。
传闻勾龙赌坊的寡妇辛四娘嘴利,是个什么样的嘴皮子利索,他们可真是好好领教了一番。
她这言辞也不见扎人,反倒是柔柔和和、娇娇媚媚的,没有寻常嘴利之人那般刻薄毒辣,却像是大宅院落里的长舌妇信口扯起了家长里短;尤其惯爱插科打诨,叫人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一不留神恐是要被带跑偏了。这打太极、兜圈子的本事,可比寻常顾左右而言他的嘴硬之人了不得。虽是慢声慢语,却总令人顾不上思虑和辨别她话语中的虚实。
这江湖上惯是老叟、女人和小孩儿惹不得,看家本事难料。
展昭瞬息万思,轻咳一声,压着清明心神转回正题道:“如此说来,万胜门与勾龙赌坊并无仇怨,算计勾龙赌坊也毫无缘由。”非但如此,万胜门还与勾龙赌坊颇有千丝万缕的干系,这仔细一查又会查到勾龙赌坊头上……他们若疑心勾龙赌坊,赌坊中人可真是有口难辨。
“展侠士要这么说,也不错。”辛四娘说,另一只手的指甲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也微妙又危险了起来,“但这都是他一面之词,断弟到底与他有恩还是有怨,谁都说不清,您二位说可是这个理儿?”
“……他何时说起这段恩情?”白玉堂问道。
辛四娘一抬眉,点了点手指,漫不经心道:“三年前的夏日吧,言之凿凿,谁还要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又碍不着人,便随他去了呗。”
展昭目中微闪,似是意料之外、又仿佛情理之中。
倘使万胜门有意算计勾龙赌坊,岂不是要从三年前开始筹备?这也太叫人难以置信,甚至动摇起来,轻易猜忌赌坊的嫌疑。且这也与展昭、白玉堂来前那些推测有了出入。早有筹备的算计,与迫不得已而临时起意做下此局,是全然不同的。
莫非赌坊之中并没有他们猜想的线索?
又或仅仅是……眼前的这位辛四娘一无所知?
“二位要是着急,去万胜门瞧瞧亦无不可,”辛四娘又在二人沉思之际,笑吟吟地提议道,“万胜门在太原城外不错,不过出了勾龙赌坊向东走五里,再向北走三里,有个镖局叫飞鱼镖局,便是万胜门的镖局。”她托着腮,侧着头打量着两个人,不必二人多问,口中惯常地唠了一圈,满口俏皮话,“万胜门近几年没落,门下弟子一个比一个差劲,兵器都提不稳,但外门弟子的镖局倒是做得风生水起,几乎日日都在外头跑,只好叫内门弟子在镖局坐镇。二位这会儿去,指不定还能赶巧一块儿吃个饭?”
说到这儿,她抿唇一笑,尾音撩人,意味深长道:“想是二位也不乐意留下陪四娘用饭吧。”
白玉堂冷冷睨了辛四娘一眼,讥诮地撩起眼皮一笑,落下一句:“辛夫人说笑了,只是白爷脾气也不如何,可不敢保证留下用的是饭还是刀。”
闻言,辛四娘斜靠着身子歪过来端详白玉堂,仿佛丝毫不觉面前的年轻人煞气逼人一般,反而渐渐变了神色。她饶有兴致地舔了舔唇,就像是瞧见了什么可口的点心。在辛四娘微妙的目光中,一只红袖子掠了过去,也轻易打断了那番凝视。是展昭起身一拜,温文有礼道:“多谢辛夫人相告,今日我们便先告辞了。”
辛四娘颇为意外地瞧了一眼和和气气、温温谨谨的展昭,“白五爷说的极是,”她方才婀娜地站起身来,莞尔一笑,“那四娘便不送二位了,请便。”
白玉堂一挑眉,不动声色地瞥过辛四娘的神色,随展昭缓步走至门前。
如何?展昭看向白玉堂,眸色沉沉。
不一定。白玉堂意味不明地略略摇头。
万胜门、飞鱼镖局?展昭想想,慢行之中无声地给了个眼神。
怕是没有线索。白玉堂回了一眼。
这回展昭微微颔首,这万胜门多半和方家一样是幕后之人故意丢给他们的线索。
相比起那夜突然出现的万胜门的送丧队伍,倒是那病小子……
二人打哑谜般又对了一眼,白玉堂的脚步顿住了,冷不丁回头问道:“病太多往日可曾得罪什么人?”
辛四娘仍站在椅子前目送二人,好似对白玉堂突如其来的问话早有预料,又或是就等着二人回头。她只思索片刻,不紧不慢地抬头一笑,反问道:“多多一个孩子能得罪什么人?想是受了我勾龙赌坊所累罢了。”
“那当夜那支送丧队伍未免来得太巧了些。”白玉堂语气轻巧。
他追着病太多在城中兜了数个圈子,病太多从哪儿准备往夜市走几乎是不可预料的。可那只送丧队伍仿佛就等在那个拐角,恰到好处地截走了病太多,带着病太多进了义庄。可莫说是白玉堂追赶病太多时,还有旁人也悄悄跟踪着他二人……万胜门的弟子个个不中用,哪个能躲开白玉堂的耳目,做出这般分毫不差的安排?
且披麻戴孝、抬着棺材这些都要提前准备齐全……他们又是如何知晓病太多的行踪,笃定那夜白玉堂会追着病太多城中兜圈子?
“是巧了些。”辛四娘不见神色起伏,勾唇一笑,“侯爷也奇怪呢。四娘斗胆一想,恐怕是早早盯着我们这小赌坊的动静,您说可是如此?”
“不知勾龙赌坊对这暗中算计之人,可有猜测?”展昭便顺辛四娘之意反问。
辛四娘笑笑,柔声答道:“我们赌坊营生,又不是庙里的放生池,数年风雨,哪怕关起门来与世无争,得罪的人没有上万也有成千。展侠士这一问,可叫四娘为难,委实答不上了。”
但费如此心思栽赃嫁祸,却不是寻常恩怨。展昭和气笑笑,也不逼问,只退了一步,“是展某唐突了。”
“他若有疑,最好不过,”白玉堂接过话来,不冷不热道,“想是也会一查究竟,省了白爷来日问时,一问三不知。”
“四娘定将白五爷的好意转告侯爷。”辛四娘娇笑着行之一礼。
“别无好意,倒是又想起一事。”白玉堂轻嗤一声,哂道,“你既说这赌坊之事,问你也一样,那爷便问你一句。”
“白五爷但说无妨。”辛四娘面色不变。
白玉堂侧头从这会客之厅的窗子往外打量,目光似是掠过庭院直指那间死了人的屋子,“催命三郎在你们的后院遭人杀害,不知你们赌坊查的如何了。侯爷说要寻的人,该是寻见了罢。”他似笑非笑地收回了视线,意有所指道,“再寻不见,便是你们压着不办白事,头七也快过了。”
辛四娘眯起眼,似是有一瞬的古怪,但很快又敛起眉目道:“劳白五爷挂心。”
白玉堂无声地扯了一下唇角,像是张狂的讥讽。
辛四娘见二人转过身去,该是真的准备从赌坊离去了,“不过……”她又悠悠撩起了嗓音,“不知白五爷问侯爷要寻的人,是哪一位?”辛四娘轻轻一笑,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半阖的目光却穿过白玉堂,落到展昭身上,“是那沈家小儿,还是那……展家小儿。”
“有何区别。”白玉堂脚步一顿,眉间阴霾隐现。
辛四娘但笑不语,似是在等白玉堂抉择。
白玉堂眯起眼,指尖似是拂过了画影的一侧,隐忍已久的脾气冒了头、露出了不耐之色。
展昭且抬手轻轻压住画影的刀柄,眉头微蹙,正要言语,又同时与白玉堂侧过头去。只见一个戴着虎头罩的男人推开窗子从庭院跳了上来,口中一边还快言快语道:“四娘,你要戏弄他们到何时?再聊几句天都黑了,磨磨唧唧,老子都等得不耐烦了。”和门前的断头二爷不同,这虎头罩上开了口,露出了男人的一双眼睛,只是遮在阴影之中也瞧得不甚清楚。
说着,这男人单手一指展昭与白玉堂二人,凶巴巴道:“你俩,跟老子过来。”
“断哥你也太着急了,怎能揭四娘短呢,我可还没……!”辛四娘见着男人出面,竟是一跺脚,故作小女儿态恼道。她这妖妖娆娆的妇人,这般模样却分毫不显矫揉造作,反倒别有多情风韵,通身金饰晃起来那可真是灿烂极了。
“没什么没,老子等的茶喝了两缸,急着上茅房。”男人又讲话堵了回去。
“你……”辛四娘还要再驳。
“……何意。”白玉堂冰冷冷的言语打断了二人,目中闪烁不定。
他身侧的展昭扶着画影的手微动,藏在阴影中的眸光清明。
断弟之后,可又来了个断哥。
辛四娘与那戴着虎头罩的男人还没说话,白玉堂锋利似寒刃的目光已经削了过来,声音却放的更轻了,“侯爷让你们筹备着等我二人上门……原是如何打算施舍着给白爷说个明白?”辛四娘一怔,隐觉不妙。任谁都瞧得出这喜怒无常的白五爷性子上来了,他单手扶住展昭的手,让展昭松开了画影,一步一步踏上前来,“白爷久不在江湖行走,想是成了无名之辈,不入诸位江湖前辈的眼了,请教两句话还得先瞧瞧小辈的本事。”他的语气不冷不热,却透着十足的狂狷。
“也好。”白玉堂说。
画影出鞘犹如白练,雪白的长刀轻飘而诡谲,一刀去。
“白爷爷的刀打从氿城出世……”字字坠落,恰似雷霆劈山分海,“尚、未、一、试。”
在这一瞬间,雪白的袖摆无风而扬,有很细微的声音响起。辛四娘急急往侧后退了一丈、略略睁大了眼,身上的披帛从面前挥挡而过,又跃起身跳到了房梁之上。而戴着虎头罩的男人直退,翻身落到了庭院里。
三个数。
白玉堂仍站在花厅正中央,画影缓缓入鞘。
凝起的呼吸里,一声可怕的重响,整个花厅竟是半数物拾塌了,张张桌椅被削断了一半,窗子坠地发出重重的响声,瓷瓶、茶盏、木架、纷纷分成两截哗啦啦地倒了地,铺平的地板都裂出数条缝隙来……另一侧的前堂也登时一静,偌大的花厅离除了展昭与白玉堂所在,竟不剩多余的立足之地,直叫人震惊他这一瞬到底挥出的是一刀还是千万刀。辛四娘与那虎头罩的男人再慢半步退离,恐怕就不是完好无损了。更可怕的是,更远处的挂画坠地一半,挡在它前头的横梁与立柱却连一道微弱的刀痕也无。
展昭抱着剑,似是瞧着满屋狼藉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了一句,“白夸他沉稳了,还是如此性急”,人却没有上前。
滚滚烟尘飞扬,白玉堂掀起眼,明明没有再进一步,浑身的煞气却冷冽地荡开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望向房梁上蹲着的辛四娘,唇角缓慢地抹开凶戾的笑容,“辛夫人,卖关子的把戏白爷玩腻了,不如换一种玩法。”
厅内屏息,前堂静声。
“白爷问,你答,如何?”
“……”
屋顶上的一片瓦咔的一声裂开了,半片瓦与灰尘一起掉落下来。
猖狂的言语仿佛含着可怖的压力,谁也没有先说话。就在这万籁俱寂之中,一道影子刷地闪了出来,没有杀气,只有阴寒又炽烈的刀气凝如实质。刀非名刀、人为凶客,因而这一眨眼不及的刹那里,刀如青虹,一点寒光,直逼白玉堂而来。
黑沉的古剑在这千钧一发里突然伸了出来,当的一声响,刀剑哗啦出刺目的火花。
展昭停在白玉堂的身后,垂下了剑,微微侧过头一笑,好声好气道:“劳烦,一个个来。”
温文尔雅,不见锋锐。
声坠地,那人影退至墙角,粉嫩可爱的猪头罩在头上左右颤动着,又是诡异又是好笑,来者正是断头二爷。他手中的直刀一摆,将坠下的屋瓦击扫一旁,在那一瞬间刀剑磕碰的换招之中,这把破破烂烂的直刀竟然没被巨阙直接劈断!
展昭讶异又仔细扫了那直刀一眼,心下不由赞叹。
刀确实是一把再破不过的刀,可这人身上的刀意远胜这把刀,那是一种人神可斩的刀意,可怕至极。在此人手中,别说是一把破破烂烂的直刀,哪怕拿着的是一把木刀、一把锅铲、乃至一支柳条……都能杀人。这便是勾龙赌坊的断头二爷,虽无多少江湖声名,却是江湖人最不愿招惹的杀手。
勾龙赌坊果真是藏龙卧虎。
白玉堂亦是侧目而视,见那破刀无恙,登时仿佛兴致大起,“好刀法。”他呵笑了一声,画影长鸣出鞘、妖气纵横,白衣已经飞掠而去。
展昭眉梢不动,却是提剑往后退至门前,巨阙轻吟还鞘,引得房梁上的辛四娘诧异望了一眼展昭。
眨眼之间,那粉嫩可爱的猪头罩像是向上晃了一下,腕抖刀斜,直刀侧来,正是刀光交错,铮铮连响,震声未绝。这见招拆招之中,断头二爷手中直刀变转竟还能逼杀白玉堂脖颈而来;白玉堂不避不闪,手中的刀似月光流华,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横斜一削一斩,将断头二爷的刀撩了回去,又变杀招。
他的画影乃是横刀,虽与直刀相差无几,但比寻常直刀却长得多,变化多端之中更是刀风激烈,此消彼长。
杀招迭出,断头二爷明明双眼遮在猪头罩下,却好像在天外开了一双眼,身形翻转交错至白玉堂身后,方才躲过一刀,又抬臂快快挡下逼近的诡谲长刀;不及思虑,他手腕再一抖,直刀跟着挽了个花,从他背后的墙上横了过去,一把破破烂烂的直刀却轻易将墙面削出了一大长条的裂痕,一周转来,至逼白玉堂的门面。
白玉堂向后一仰,面上映出些许刀光。
眼快手捷、疏忽纵横!在断头二爷再换招削来之际他凌空翻身,单手在地上一撑,扫腿乱其身形;再起身、一脚虚一脚实,且进且退、且逼且走,雪白衣摆飞扬而起。
只见长刀凝着杀机,轻飘得像是无孔不入的风,正是迎面连突三刀。
铿锵三作响,断头二爷的杀招被强硬逼退,臂影晃动,人也提着刀纵身避开,向后飞落在被削断只剩一半的椅子上。
都说单刀看手、双刀看走,二人这眨眼间换了三十余招,行云流水、惊险迭出,叫人目不暇接!
观战的展昭面色郑重了些许,二人内力相差无几,他心知白玉堂打从氿城一遇后突破瓶颈、一日千里,浑身真气甚至能与秦苏苏一拼,可面前这断头二爷的刀法……该是更胜一筹。
厅中白玉堂仍是一手拎刀、一手提鞘,畅快之余,目中也添了几分凝重。
好一个杀人刀客!
若说前头在赌坊大堂,他们只是赌财,这回兵刃相接,便是赌命了!
白玉堂本就习刀法,比展昭更通几分刀法的精妙,也更清楚面前的男人所习刀术几乎已经登峰造极,论武学境界该是高过他。须知白玉堂手中妖刀画影乃是上古宝刀,能与巨阙争锋。而面前这个男人所用的直刀,却几乎可以称得上不堪一击,倘使握在旁人手中,早就被削断成渣了,哪儿还能这般分毫无损。
厉害的是这个男人。
更何况……
更何况断头二爷没有用眼看,从头到尾都蒙住了眼睛。
而同时,他的刀很快。
快刀相拼,最能瞧出两者高低差异来。
白玉堂的横刀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快,摸不着影子,就像是倏忽之间罅隙里伸出的夺命恶鬼。但和白玉堂快中更显诡谲飘渺、毫无章法可言的刀法不同,断头二爷的刀是笔直的、干脆的、毫无花哨的,只取快,轻易能被看穿刀是从哪里来的。断头二爷这刀法,本就刀刀毙命而来,自然也不畏惧被看穿,正是他这取人性命的杀手作风。
刀至意至、意至刀至,简单到只用两招形容,出刀为斩、收刀为挡,生死之间又生出万象变化来。
所谓赌命,正是指他二人交锋之时,皆是用尽全力、毫不留手这不是寻常的比武比试,而是险象环生的对杀,若稍有不慎、棋差一着,那便是生死之差。白玉堂年少成名,所遇刀客数不胜数,但能达到这般境界的屈指可数,他是当真遇上刀中敌手了!
这是个心无旁骛、刀法大成的宗师,他不需要用眼看,因他的眼里只有刀!刀意凶猛得像是洪荒猛兽!
但这不意味着……白玉堂抬起眼。
在这片刻的沉寂里,真气交错起风浪,二人握刀的手几乎是同时一动不意味着他会输!
“且慢!”在狂劲的内力发疯碰撞之间,辛四娘连忙喊道。
她从房梁上跳落了下来,娇声娇气地劝道:“有话好说呀,二位。咱们本是无仇无怨,何必打打杀杀的。”说着,她朝着背后的断头二爷连连摆手。
断头二爷提着刀站了片刻,当真不言不语地跳下了椅子,也不知那猪头罩下的面容到底是个什么神情。
辛四娘劝下一个,又接着笑说:“再说,二位高手伯仲之间、旗鼓相当,再比百招也未必分胜负,但我们这小赌坊不经拆呀。”话音刚落,一面墙向外倒了下去,正是二人先头交手时临近的那面墙。
四下寂静,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吞了吞口水,正是赌坊前堂察觉这头动静探头窥视的众人。
别说不经拆了,这花厅几乎已经被二人这三十余招下来拆了大半,且早前就被白玉堂削了一刀……如今又少了半面墙,穿堂风呼呼吹进一片狼藉的花厅之中,墙外夕阳向西染云霞、似是还有一只乌鸦哇哇叫着飞了过去,叫这场面更加凄凉了几分。要不是这柱子与横梁还牢牢坚守原地,这屋子离塌也差不了多远了。辛四娘尴尬地笑笑,目光又从压着寒煞的白玉堂身上掠过,落在门前站着的展昭身上,眸中意味清明。
展昭眉梢不动,认真想了想,与辛四娘和气笑道:“玉堂今日赢的银子,该是够再建一座楼。”
“……???”辛四娘眨了眨眼。
您这不仅不是要劝,还要火上浇油,连后路都给备齐全啦???
白玉堂本垂着眼,有几分难言的冷冽,闻言犹如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唇角一挑,出乎意料地慢悠悠收了刀。
“爷才赢来的银子,你连怎么再散出去都想好了?”他懒洋洋地说着,走至展昭身侧,眉梢一条,尽是调侃之色,“展大人怎学的比白爷散财还熟练了些。”那身狂肆脾气轻而易举地收了回来,可真是一如往常地喜怒无常。
“不过是名师出高徒……且展某想想,这屋总不是展某拆的罢?”展昭微微一笑,甚是温文尔雅道,“想必白五爷知礼之人定然是要赔礼的。”
白玉堂轻哼了一声,似是咕哝了一句“你这秃尾巴贼猫”,又拎着画影侧过头,对着辛四娘眯起眼,断章取义道:“你的意思是,能好好答白爷的话了?”
辛四娘笑笑,未有应他,只端详笃定他别无拔刀之意,才道:“白五爷好大的火气。”
白玉堂冷笑了一声,似是料到了辛四娘的反复无常。
辛四娘也不以为意,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金簪,正是她先头快快躲闪时掉落在地的。她一边走上前来,一边将金簪慢悠悠插回头发里,低头时面容沉入阴影之中,朱唇抹开浅浅的弧度。至展昭与白玉堂二人身侧,辛四娘方低声调笑道:“……偏只许你二人设局试探我勾龙赌坊的深浅,做这大闹赌坊的戏码给人看,不许四娘还招一二,探个究竟。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咱们素不相识,最好礼尚往来嘛。谁把谁当糊涂人呢,二位。”
那双擦肩而过的狐狸眼乍一看透着媚气,近瞧却遍体生寒,好一个蛇蝎美人。
展昭面色未改,依旧淡淡一笑,模棱两可道:“自然不敢将辛夫人当糊涂人。”
“哎呀,如今的江湖可真是后生可畏呀……”辛四娘停住了脚步。
她似是听出展昭的意思,语气更加婉转,娇娇媚媚,丝毫听不出半分针锋相对的火气,但她歪头凑近二人,轻轻地舔了一下唇,笑容妖媚得叫人心悸,“然而,这不是你们耍横的地方……你们想试探什么人,又想借此做什么局?”
她掩着琥珀色的双眸里的冷光,声低得不可闻:“若非侯爷……要在老娘面前耍心机,还嫩了些,后生。”
闻言,白玉堂轻轻一哂,垂下眼,与面前的辛四娘冷冷对视了半晌。
漫长的沉默对峙中,他发沉的目光又越过辛四娘,从断头二爷、戴虎头罩的男人还有前堂窥视之人面上一一飞掠而过。
而那头,在他的视线中,断头二爷重新将那把破破烂烂、没有刀鞘的直刀穿过布腰带,当个腰部摆件儿一般挂住了。断头二爷穿过狼藉的花厅往前堂走,吓得那些看戏的前堂赌客也纷纷躲闪往回走,一时你踩我我撞你,乱成一团,还不忘在百般慌乱之中给断头二爷先让出了一条道来。夹道之中,一个小童又给他端端正正地递上了半个西瓜。
他端起西瓜,猪头罩对上了那些看热闹的赌客。
“滚。”脾气又臭又烂、不讲人话的断头二爷给出了他的指示。
顷刻间,对着猪头罩瑟瑟发抖的众人作鸟兽散。
嘈杂声起,闹剧终了。
辛四娘也越过展昭与白玉堂,踏出了厅门,再转过身来时一改眸中妖异凶戾之色,笑吟吟道:“白五爷不是要寻人,早前夜里有个小娃娃闯入我们赌坊,当贼捉起来了。您二位要不去瞧瞧可是你们要寻的人?”她似要赶在白玉堂再生恼之前了事,将这礼尚往来的高低一争就此作罢,边说边朝后院里的虎头罩的男人招手,“断哥呀,你嫌我磨叽,这还不赶紧请贵客进去?”
展昭与白玉堂眉头微蹙,几乎是同时想起辛四娘那句“要寻哪一位”来。
二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在二人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事,他们见到了一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画在通缉文书上,遭太原城官府通缉的“杀人嫌犯”。是展家儿郎,展骐。
白玉堂曾道,以勾龙赌坊在太原城的势力,四日去还不见勾龙赌坊寻见沈星瀚与展骐的动静,想必勾龙赌坊多半是知晓那两个少年的下落,因而没有白费力气。
而这其中,要么他二人不在太原城,要么二人已经身遭不测,要么……他们就在勾龙赌坊。
只是展昭与白玉堂未有料到,这个少年,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展昭已有两年多未见过展骐,虽说是他的子侄一辈,但说来与展昭长得并不十分相似,单独看其中一个,断然不会将二人联系到一起认为有什么亲缘干系。但二人站到一起了,倒是真能瞧出一抹难言的相像来。非是长相,是二人的气质,展骐生的清清秀秀,闭着眼时眉头微蹙,虽两颊下凹,颧骨可见,仍有几分淳朴敦厚、斯文和善之气。
许是因展骐昏迷不醒多日,瘦得一把骨头,瞧来也比展昭更像一个书生……一个快病死的少年书生。
“……他受了重伤。”白玉堂上前看了一眼,单手扶过展骐的脉象。
是内伤。
细细一探之下,白玉堂的眉头更紧了,匆匆扫过展骐苍白如纸的面孔,他竟被人用残忍的手段彻底废掉了经脉。这无异于将一个三岁的孩子斩断了手脚,无论展骐曾经武学天赋如何,又曾练得如何本事,从今往后他恐是再无可能习武……甚至不能断定他能否再站起来、能否活下来。白玉堂抬头看向展昭,见展昭微垂着头,神色晦涩不明,正等着他言语……白玉堂心头一跳,到嘴边的话又绕了一圈硬给收了回来。
他便是不说,又如何能瞒得过展昭。
展昭蹙眉一叹。
白玉堂侧过脸,冷目落在带他们前来的那戴着虎头罩的男人身上,“这……可与侯爷所言不一样。”
男人啧了一声,没有答白玉堂,也不扯有的没的,只直入正题道,“约半个月前的晚上,这小娃娃敲响了赌坊的后门,不知哪儿来的。”他从桌上倒了杯水,往桌旁一坐,语气冰冷恶劣,“那时他就差不多是这模样了,半死不活,说是寻三郎。”
“他那时还醒着。”白玉堂拧着眉道。
以展骐筋脉皆损的伤势,他能独自跑到赌坊都是个了不得的奇迹,遑论清醒地说自己要寻人。
“醒着。”男人本要喝水,结果单手嗑在虎头罩下端,半杯水洒了一身。
展昭与白玉堂皆瞧了他一眼。
男人翻了个白眼,将杯子搁在桌上,有些不耐烦,但口中还是解释起来:“你二人不必看我,那夜是我起夜将他捡着的,把后门敲得跟鬼来了似的,他那时确是醒着,咬着一口气非说是要寻三郎,托三郎救人。只没来得及说救谁,人就昏了,打从那日就没醒过,要不是侯爷给他一口药,还未必能活到今日。”
他停顿了片刻,盯着展昭和白玉堂的双目之中有些阴沉,“且三郎说了,不认得这小子,也不知道他为何寻上门来求救。不过之后官府的文书来看,他要救的多半是另一个被通缉的小子。”
“……展家儿郎,展骐。”展昭低语,“他要救的另一人,若是不错,该是沈星瀚。”
“那时可没人说他二人是个什么名姓,且另外那个小子也不在城里。”男人说,“三郎见他求上门了,就帮着寻了数日。当然了,连个屁也没寻见,他二人又是通缉人犯,麻烦得很,不好敞开了差人找。”
“半个月前,可是十四日前的晚上?”展昭问道。
男人扬起头细想,他的虎头罩也跟着晃了一下,差点掉下来,只能赶紧扶稳了答道:“哦……是,是十四天前。”
展昭与白玉堂皆是默然。
三言两语,也将展骐到这赌坊的情况说明白了。
官府的官差曾言,展骐与沈星瀚当街在恶少方不宁手中救下一个卖身葬父的姑娘,二人来时虽非一并,离去确是同行。那该是在十四日前,也便是约莫半个月前……而后当夜,恶少方不宁死在沈星瀚白日背着的那把铁弓铁箭之下。展骐却被人废了经脉、重伤之下,不知为何拼着一口气来勾龙赌坊寻素不相识的催命三郎,求催命三郎一救沈星瀚。
但二人成了通缉犯,一个重伤之下昏迷不醒,吊着一口气,也不知遭遇了什么可怖之事;一个下落不明,若不是被废了展骐经脉的人带走,便是已经遭了不测。
而后四日前,催命三郎也死了,死在和方不宁一样的铁箭下。
若他们猜测不错,杀死催命三郎和恶少方不宁的凶手,多半与对展骐、沈星瀚二人下此毒手的是同一个人。展昭与白玉堂面色凝重,看着这个重伤后瘦得可怜的孩子,也大抵明白了面前的虎头罩男人不甚友善的态度,乃至辛四娘明明受命要告知二人展骐下落、却待二人屡次戏弄的缘由……催命三郎极有可能是因展骐寻上门来,又费心思去寻沈星瀚的下落,这才遭至祸端,冷不丁被人一箭穿喉所杀。
可为何……?!
两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是招惹了什么人,方才引得此人如此残忍地迫害两个少年,又连取二人性命?
展昭与白玉堂目光交汇,心头烧起了压抑的火浪。那些纷乱的思绪像是光影交接,又像是支流小河汇成一条奔流大海,涌向了同一个答案。
黑市走货的秘密。
意外发现秘密的……不是被算计的勾龙赌坊,是这两个孩子。
今天没有双更啦,我去三刷藕哥了。晚安!么么哒!
xxxxx
……由于我手机发文故障,导致文档被我重复张贴了三次……我没发现就发出去了。
做人果然不能够太快乐,容易乐极生悲……
quq导演发出绝望的嚎叫。
我后面我放俩番外替代一下。等我写完后文再过来换quq对不住小天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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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更新已经替换进来了,注意查收2019.8.3
五爷许久没行走江湖发脾气,似乎被忘记了不好招惹呢x
xxxxx
啊我终于替换完正文了。不容易。
quq真实丢掉了自己的脑子系列。
这是什么智障操作。
这几天都少有小天使留言了……该不会是被我的操作智障到了吧!!!呜。
心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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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8.5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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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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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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