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骆炽没有声音。他看起来甚至被这些忽然从自己身体里涌出来的液体吓到了,温热的水滴落在僵硬蜷起的手指上,整只手都跟着一抖。明危亭牵住那只手,坐在他眼前,用衣袖替他擦泪。"火苗。"明危亭看着他的眼睛,"我回来了,我会一直回来。明危亭慢慢揉着他的头发,仔细擦拭那些水色∶"我以后会一直回来,能让我看着你弹吉他吗我还想买你的画。""我想买你很多张画,我想看着你画。"明危亭说,"什么价格我都付。"骆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漉湿的泪水沾满脸颊,摸起来比初醒时更苍白失温。他理解不了这些液体是什么,它们刚被擦净,转眼却又比之前更汹涌地溢出来。滚落下来的时候烫得像是岩浆在灼烧,可没过多久就又冻得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冰海。骆炽靠在明危亭的胸口,他的身体软而冰冷,胸口起伏着,身体止不住地细细打颤。明危亭尽己所能放轻力道,他发现骆炽的状况依然不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断续,蹙紧眉抬头∶"禄叔。"明禄点了点头,快步去叫医生。明危亭摘下床头的氧气面罩,调好流速,侧坐在床头。这几天都是他在照顾骆炽,所以做起来也格外熟练。他一手揽过骆炽靠在自己胸口,另一只手扶着面罩,让骆炽能呼吸到补充上来的氧气。骆炽在氧气面罩下呛咳。眼睛里涌出的液体实在太多太急,不论怎么再去寻找可落的焦点,视野里依然只剩下大片朦胧模糊的色块。齿轮卡在脑中的神经上,边缘蔓延出大片红色的铁锈,混乱破碎的画面全绞在一起。那只是些早已经锈死的齿轮,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骆炽不肯昏过去,他不甘心。他感觉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有人扶着自己躺下去,有人往他身上贴冰冷的电极片。他不想在医院,他不想生病,他有要紧的事。骆炽无意识地挣扎着,他一点点蹙起眉,睁大眼睛去找影子的轮廓。眼前只有一片淡红色的雾。他闭上眼睛,想要找到被身体熟悉和适应的触感,可按住他的手太多,分辨不清。有别的办法。还有别的办法,他记得的,他原本可以做到。耳鸣声毫无预兆地穿透脑海,电视彻底坏掉前的大片噪点,扭曲破碎的混着电流声的喇叭……里面偶尔会跳出没头没尾的只字片句,但连不成意思,只记得似乎是因为那句话,他没有办法再去听外面的声音。但世界上一定不会只有这一句话。不会只有这一句话,他一定因为这个还错过了很多重要的声音。怎么能重新听见是不是要把那些齿轮重新转起来他去推那些锈死的齿轮,钝痛瞬间吞没了他的全部意识。这不是什么问题,他早已经习惯这种疼了,他应当是找错了齿轮,还有别的……尖锐的针头刺进他的皮肤,冰冷的药水淌进血管里,从最深处返出身不由己的极度疲乏。他知道这是镇静剂。他对这种感觉很熟悉,任尘白没少让人给他打过这种东西。任尘白是什么不知道,不重要。他终于做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角落里最不起眼的齿轮忽然被推动,向前"咔哒"格。一片寂静的世界被开了个极不起眼的窗口。那只耳朵的听力原本就比常人弱,不论听什么都像是隔了遥远的浓雾,但至少已经有声音进来。他似乎真的听见有声音进来,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火苗"。骆炽平躺在床上,循着声音,吃力地挪动着头颈。他的身体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开始放松,困倦潮水一样涌上来,所以他猜这个过程大概用了很久。但还好,那个声音一直都没有停过,所以他一直都有足够参考来辨认方向。骆炽觉得自己应当没找错,他找到了那个声音的方向,在那片红雾里尝试着描出影子先生的轮廓最后一次,哪怕是场自欺欺人的幻觉也好,让他说出那句话吧。骆炽的声音很轻,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画出的影子先生∶"好吗"明危亭安顿好昏睡过去的骆炽。他看过了所有仪器的监测数据,把还不完全理解的地方都问了一遍,才回到床边,陪在骆炽身缘骆炽的右手被绷带松松固定在床边,输着液,戴着辅助呼吸的氧气面罩,脸色似乎比刚才不见一丝血色的状态好了些。"是颅内高压导致的……先生应该从醒来就在头疼,只是说不出来。"医生低声说∶"已经用了脱水的药,不要紧了。"医生稍一犹豫,还是补充∶"今天最好留在医院观察一下。"颅内高压是最常见的并发症,骆炽应当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只是他身体太弱,本身血压就一直偏低,所以也一直没有太过明显的表现。今天忽然发作得这样厉害,应该是病人本身的情绪出现了剧烈波动。已经及时用药降压脱水,只要接下来能保持心绪平稳,就不会有什么危险。明危亭坐在床边,他替骆炽仔细调整了下面置,道了声谢。医生连忙摆手,又转而找到明禄,简单解释了骆炽目前的身体状况,交待了些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页。明禄记下对方说的,送了医生出门,转回床边∶"先生。明危亭正在把骆炽被冷汗浸湿的额发拨开,闻言收回手,抬起视线。"我完全没有发现。"明禄想起明危亭之前的担忧,有些内疚,"当时的情形看起来……"看起来很正常。"明危亭摇了摇头,"我也没有发现。"骆炽一旦想起来要怎么笑,就不会再把难受那么轻易地暴露出来。这是他的过失,他教错了,所以接下来他会负责,会更仔细地查看骆炽的情况。明危亭用手背碰了碰骆炽的额头,他轻轻地揉着那些汗湿的短发,把它们拨到骆炽的耳后。骆炽左耳后有一片很狰狞的疤痕。医生说过,骆炽的病影响的听力是右侧。如果只是病的缘故,左边那只耳朵的听力还应当保留有很弱的一部分。这一侧的听力问题是心因性的,器官的机能依然在。但要想恢复,恐怕比手术治疗这种只要技术足够精湛就能解决的病症,还要更难解决许多。会诊的结果,即使听力在手术后恢复正常,病人大概也要几年的时间慢慢走出来,重新听得见外界的声音。"禄叔。"明危亭说,""他好像能听见一点声音了。明禄微愕∶"什么时候""抢救的时候。我一直在对他说话,他忽然向我这边看过来,我觉得他那时应该看不清。"明危亭低声开口∶"他让我再留下五分钟。"明危亭不清楚自己究竟说了多少个"好",说了多少个"不止五分钟"。他同样不知道骆炽是不是听见了、相信了这些回答。但在他给出回答时,的确看见那双眼睛的深处,慢慢生出一点模糊的笑的影子。骆炽含着那一点满足的笑影,沉进新的睡梦里。……这让他想不通,为什么还要让那些人心安理得地醒着。"是。"明禄瞬间明悟了他的意思,"先生,我去办。"明危亭垂着眼睛,骆炽的嘴唇苍白干涸,他就按照医生说的用棉签沾了水,一点点把它们润湿。他做完这些,抬手轻轻碰了下骆炽的唇角,确认过已经变得湿润柔软,把棉签和水放在一旁。明禄轻手轻脚离开,悄然合上门,快步去了码头。骆炽做了场很漫长的梦。在梦里,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谁,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但这些事好像也没多重要。他只是在一条路上慢慢地走,因为走得太久,身体的一部分好像已经消失了。其实如果只是这样消失也很好,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忘了什么事。他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针眼。他很不喜欢镇静剂,那是种叫他抗拒到几乎本能地恶心反胃的感受。力气一点点流逝,不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控制身体,只能被迫沉进没有边际的混沌。他走得累了,所以就坐下,在某个事不关己的视角,看着一个人被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从车里抱出来。被抱出来的人曾经短暂地清醒过,用全部力气挣扎着要去保护自己的车,但那些力气很快就被冰水冷的药水吃掉了。抱着他的人看起来很满意,想去摸他的头,那具身体却忽然在剧烈的头痛下痉挛,吐了那个人一身。他随手把这些画面填进齿轮的缝隙,让慢慢转动的齿轮把他们碾成粉,被风吹散。他坐在路旁,看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气喘吁吁冲进小巷。他下意识伸手去拦,那个男孩的影子穿过他的手,扑过去抱住了正嚎啕大哭的妹妹。男孩拖着妹妹想跑,发现拖不动,又蹲下去想要把妹妹背起来。这个时候,角落里已经不紧不慢走出几个被路灯拉长的漆黑人影。男孩把手机和妹妹藏在背后,不断地打着电话。直到有人过来摁住他,草草扎上一针镇静剂,把他扛起来随便扔在车上,又去拉那个小女孩。那个手机掉在草丛里,屏幕的光亮了一阵才暗下去。他不清楚这些都是什么,或许等他脑子清楚一点就有能力想明白,但他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去思考,只是很想睡。于是他决定给自己再找一段好一些的睡前故事。他想去找任姨,但他不敢去,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不敢去了。好像是因为车丢了,好像是因为自己违反了承诺,还是没有保护好自己。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定会让任姨伤心的事。所以他不能去见任姨,要么他好起来,要么他永远都不去,他可以永远沉在冰水里。所以他回过头,去找影子先生。他发现自己的胆子越来越大,想象力也越来越天马行空。他甚至给自己编了个很完整的故事,影子先生又回来了。他在酒店的床上,频繁找上门的头痛虽然已经适应得差不多,但每次发作的时候依然不那么好熬过去。他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数着心跳,然后惊讶地看到了忽然回来的影子先生。他忽然就好了。头一点也不疼了,身上也没有地方不舒服了,背着吉他拔腿就能跑十公里。影子先生笑着点头,摸摸他的头发,又取出一张船票递给他。他们一起上了船,邮轮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好玩。他们在船上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他给他们画像,参加他们的聚会,他和影子先生一起欣赏了日出,云彩里的太阳像个特别好吃的咸鸭蛋黄。晚上放烟火的时候海水里也都是绚烂的光,他兴高采烈地趴在船舷边上看,他想去摸一摸那些光是不是热的,所以他就追着光跳下去。他跳下去,发现光是暖的,海水温柔地抱着他。他一直向下沉,暖洋洋的黑暗裹住他,他舒服地伸展开身体,让自己一点一点融化进水里。他玩得很开心,谢谢影子先生的五分钟,他想留在这里,他不回去了。他胸口的某个地方忽然剧烈抽搐了一下,眼泪全涌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难过的,他看着四周绝对的暗沉和寂静。这里很适合他,他留在这里就好。他回想着自己见过的人,回想着自己走过的路,他想要找出来自己究竟为什么还难过,他想知道这样的结局还有什么不够好。到处都是露,漫天盖地的雾。他在这片雾里很久,一直觉得轻松。他觉得很轻松,这种轻松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冰冷咸涩的水望不到头,极度的疲倦终于有了可落下去的地方。他想着这里不好玩,以后不要来了,但又好像依然有某个地方在极度的寒冷里挣扎着不肯甘心。他做过那么好的梦,他梦见过自己活得自由,梦见过自己在清晨柔和的风里走,梦见过深夜跳进海水里的漫天寒星。他在被时间封印住的小屋里看海,他想去履约,想去海上找那个影子。他遇见过任姨,遇见过影子先生,他遇见过那么好的人他头疼得眼前全是血色。这样的疼已经持续了相当久,每次都会吞掉他的记忆和逻辑,只给他留下大片空白,他遇见过那么好的人。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回看自己的一生骆炽看着那些不再混乱的画面,数不清的记忆像是轰然碎裂成了无数尖锐的冰碴,它们刺破他的皮肤钻进去,扎进他的耳朵里。他听见数不清的声音在数他根本不知道的自己的罪,他没做过这些事,所以他才不会认,他大声地一件一件反驳,直到嗓子里溢出的只剩下冰冷咸涩的海水。他没有弄丢妹妹,他没有害死任姨。他没有做一个嚣张跋扈的二世祖,他打架都是有原因的。他没有仗势压人,没有做过不光彩的事,他的歌就是好听,他就是凭自己的本事才一路走到现在。骆炽沉在冰海里,他猜自己大概是已经在海里溺亡了,但没关系,他能和这些声音吵到把它们全吵赢为止。他的身体越来越沉,熟悉的病痛好像又全都找回来了,连张口说话都变得艰难……这有一点影响他的发挥。但也没关系,他可以再用一点力气。"我没有。"骆炽一开口就带出一连串呛咳,但他还是死死咬着牙,把剩下的话说出来,"我没有,做过坏事。然后他听见耳边的声音。他确认自己又能听见一点声音了,很小,很模糊,像是隔着海水,但又的确听得很清楚。那只耳朵在饱含着恶意的指控和诅咒里失去了听力,他其实也曾经在无聊时一闪念想过,如果还能听见,第一句想要听什么。